午时的金甲板酒吧并没有夜间那样热闹繁忙，来客也多在慢条斯理，悠哉悠哉地享用自己那份餐食，特里斯赶到之后，还有余暇由老亨利带着，和酒吧内其他的工作人员打一圈招呼。

作为收银员的海莉小姐是老亨利的侄女，刚从附近的学院毕业，一见特里斯便热情打起了招呼，顺便抱怨了一通那位喝酒总不给钱的老头；领班与唯一的调酒师先生也是一对叔侄，来自盛产果酒的小镇波恩维尔，与老亨利相识多年，知其为人，对特里斯也友好地表示了欢迎，除去负责后厨的老亨利的妻子，酒吧之内，还有两位兼职的服务生，同样来自坎特大学。

大致了解了一番酒吧布置和一些注意事项之后，特里斯便在储物间内脱下外衣，套上有口袋的及膝围裙，挽起衣袖开始了第一天的工作，即拖地擦桌，以及先瞧瞧那两位大二大三生是怎么提供专业服务的。

“西塞尔，西塞尔！”

但特里斯握着拖把刚弯下腰，就迫不及待地在心里呼唤起了那位神秘的灵体先生，“快给我讲讲换教会晋升是怎么回事？”

“……”

却没想，脑海之中依旧没有回应。

在智慧的地盘不吭声也就算了，这里……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特里斯一面疑惑，一面警惕地环顾四周，那位三年级的历史系学长精力充沛，整个人仿佛一个跳跃的火球，而他对面正心不在焉看着菜单的中年男子垮着一张脸面，稀疏的头发搭在颅顶，看上去疲惫且忧郁，似在为什么而烦恼，但那些明暗交织的气息总体仍是平衡，至于吧台侧正在和老亨利激动闲谈的，六十上下瘦瘦巴巴的老年男子，虽然身上尽是让人担忧的，不太健康的颜色，但其深处又有充满活力的光团涌动，显示他……或许最近才脱离了疾病的困扰？

无论是忙碌的服务人员，还是姿态各异的食客，酒吧中几乎所有的人身上都有一些灰暗的气息，有的令他困惑，有的也令他不禁忧郁，但却没有哪个明确地指向了临近死亡的危险。

见吧台前那个戴着毡帽的老头手舞足蹈，说得十分尽兴，特里斯不动声色靠了过去，居然果真听到对方在对智慧女神大加赞美，感谢祂将自己从痛苦病死的边缘拉了回来。

“是的，是的，那是个混账玩意，你该少接触一些！”老亨利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一边将他面前的酒杯偷偷续回了原位，大声说道，“总之赞美全知的女神，赞美全能的美酒！”

“没错！”整张脸已红的像个大苹果般的老头哈哈笑道，再度举起酒杯，咕咚咕咚灌下了一大口。

……当然在那一大口下肚后，他身上的颜色就如投石入水般一下变得混沌不清了，但自己先前的猜想起码还是没错的，特里斯无奈摇了摇头。

自己能看到的东西，的确与过去不同了。

他如此确信着，一边继续新奇而警觉地观察周围动向，一边若有所思地感慨暗想，过去自己只能看到代表生命力的白色，代表异常的黑色，以及与教会有关的淡淡色彩，但是现在，他能看出一人身上其实存在了多种颜色，还能稍稍感觉到那些颜色可能代表的意义。

就比如……刚走近酒吧，便在角落里找了个不起眼位置坐下的那位女性，年龄似在二十上下，身着繁复的碎花长裙，黑色蕾丝的披肩挽在臂间，头戴一副别致的大檐帽。

待她坐下以后，服务生就带着今日的菜单走了过去，她微笑着柔声说了什么，服务生随即点头并离开，但过了好一会，都没见他带着任何饮品或餐食折返，而那位朱唇粉面的年轻女子孤独坐在角落，只是低垂着头，特里斯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能逐渐察觉到一抹忧郁的深蓝环绕在她身旁。

她应当……正出神注视着手里的什么。

特里斯握着拖把走到了另一侧，视线随意扫过，摆出一副思考自己该从何开始的模样，尽量不使观察的目光引来对方及旁人注意。

看着看着，女子忽抬起了手，纤细手指迅速擦过眼眶，午后已喧闹不少的酒吧之内，完全没人注意到她这一细微的动作，当然也可能是酒吧内有心事的人这么多，说不定，她就是想来这么坐一坐，独自回忆一番什么呢？

特里斯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吧台边，对着特地留了一小撮精神胡子的调酒师先生低声询问：“你有没有，比较刺激，能让人一下打起精神的饮品推荐？“

“这就犯困了？”正摆弄着一个漏斗形玻璃酒杯的小胡子调酒师听罢立即惊讶抬头，认真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随后竟神情复杂地好言劝道，“你还年轻，可别什么傻事，到时连全知的女神都帮不了你。”

……我做什么了？特里斯哭笑不得，忙摇头否认，“不，不是我。”接着随意向那角落瞥了一眼，又扭回头趴回台上，低声说道，“那位女士，看上去似乎情绪不佳？”

“喔，她啊。”调酒师也瞥去了一眼，“最近一个月她都这样，隔几天来一回隔几天来一回，有时会点杯柠檬水有时不会，然后就那样独坐到傍晚，又默默无声自己走掉。

我们都不知道她是谁，猜测应该还是住在这附近的，不过你也知道，人嘛，总有点自己的秘密。”

言下之意，就是别管她？

“哼嗯……”特里斯应了一声，曲起手指在吧台上叩了叩，“好吧。”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五便士硬币，向前一推道，“我是有点犯困了，给我来一小点能刺激得头皮发麻的特饮怎样？”

“哈，这可是你说的。”调酒师两眼一眯，倒是毫不客气地收下了硬币。

于是很快，一杯深蓝一层浅紫一层，中夹一条黄圈的古怪混合饮品就出现在了那个漏斗形的高脚玻璃杯中，红光满面的小胡子调酒师刚准备大加赞扬一番自己这一美妙创作，如何能给顾客带来如同欣赏了一出绝妙歌剧般的动人体验，接着，他就被老亨利喊走了。

虽然这样做有点冒险……特里斯顿时松了口气，一边嘟囔着，一边迅速从台后取来了一副托盘，把酒杯小心放了上去，随后将买衣服时顺势买来，结果一直夹在衣服口袋中从未被使用过的一块白方巾叠成了三角压在纸上放到一旁，最后，将它们一齐端起，向那位不知名的女士走了过去。

“……？”

听到并未期待的声响，她立即诧异地抬起了头。

即便已走到了面前，那副巨大帽檐投下的阴影，及角落本身的昏暗还是使她的神情看上去模糊难辨，但事已至此，特里斯轻咳一声，随后便镇定自若地将高脚酒杯及方巾餐纸放到了她的桌上，微笑说道：“您是今天的幸运顾客，有权利免费享用这杯天使的祝福。”

“幸运……顾客？”女子疑惑扫了一眼四周，“我不知道……你们这什么时候有幸运顾客的说法了？”

“正因为没有，所以才叫幸运。”特里斯眨了眨单眼，稍稍弯腰悄声解释，“好吧，其实因为，我从神灵那里得到了一个美妙的调酒配方！非常想和人分享一下，但我还不是专业调酒师，而且他们都已有了心仪的对象，正在热情交流，大概也分不出精力给我一个积极的反馈。”

“呃。”女子再度看了看四周，没错，整间酒吧只要她的桌上空空如也！

“好吧……”她轻轻抿了抿嘴，随后无可奈何似的叹了口气，将酒杯往自己身前拉了拉。

从入座后对那位服务生的态度，及后来十分隐晦的动作来看，她并不打算向外人暴露自己心情不佳的事实，也就是说，她大概率不会拒绝这份奇妙的请求，特里斯很高兴自己又猜中了一点，便精神抖擞，喜笑颜开地安静等在了一旁。

酒杯停在面前，女子两指捏着它的细长握柄，却也没有立即饮下，她依旧心事重重，不知该不该喝下这一杯，现在不是饮酒的时候，没有饮酒的心情，况且她也不善于饮酒，更别说面前这位服务生看上去似乎并不眼熟——

女子再度抬头，冲面前的人影再度抛去了一眼。

接着她就看到，面前陌生的年轻人，穿着简单的衬衫，脖子上好笑地挂着一副围裙，两手紧张背在身后，只专注盯着那个漂亮的酒杯，但显而易见，他正热切地期待着什么。

“你……刚才叫它什么？”

女子平静的蓝色眼眸，在那一刻，竟如同微风拂过的湖面，有了一丝动人的涟漪。

特里斯刚刚窥见，原来对方手里抓着的，方才一直凝视着的，是一张不大的照片，且照片上只有一位俊朗男子，这时听到对方突然询问，急忙抬眼，不好意思地笑着小声回道：“天使的祝福。”接着伸手，一边比划一边积极补充，“看看这道金圈，像不像天使的光环？”

“……是的，像极了。”女子柔声回道，随后展颜，未再迟疑，从容端起了酒杯。

半透的液体踏上舌尖尚有一丝凉意，随后却像是一串熊熊烈火直冲到了喉咙深处，她被刺激得当即放下酒杯，掩嘴咳嗽起来，特里斯见状，赶紧将方巾递了过去。

“谢谢。”女子吸了吸鼻子，径直将其接了过去，一边擦拭着呛出的眼泪，一边面带歉意地笑道，“抱歉，我其实不太……习惯喝酒。”

“没事，我想我知道问题所在了。”特里斯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也赶忙致歉道。

“但我觉得，我下次应该还会点上一杯，你觉得怎样？”女子眯起了眼，温和笑着又说。

嗯？还、还来吗？特里斯一下紧张起来，自己原本的打算只是想让她放松放松，顺便尝试寻找使她郁郁寡欢的原因，至于后续要怎么做，他还没打算好呢！

“别担心，我过来的并不频繁，或许你下次见我，要等到两周之后。”女子看出了他的情绪，随即安抚说道。

“怎么了？”特里斯一怔，忙顺势询问。

“我会——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女子低下头轻声道，特里斯注意到她再次看向了那张照片，空着的那手手指同时轻轻滑过其表面，方才特里斯并未能看清，原来照片上那位西装笔挺的男士，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而且我感觉到了——或许是时候过去看看了。”

不过很快，她就停下手扬起头，冲着特里斯解颜而笑道，“我的先生正在圣伯恩一家医院住院。”

圣伯恩，那不是王国的首都吗！原来那是她的丈夫……原来她最近一直在担心自己丈夫的病情？特里斯顿时又觉一阵放松，赶紧回忆着在胸口一番比划，一边郑重说道：“愿，呃，全知的女神保佑他。”

女子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一次地对他轻道了一声感谢。

特里斯欠了欠身，知趣且满足地转身离开了，而年轻的夫人继续端坐在座位上，侧目看着别处，细细品尝了最后一滴美酒，也优雅起身，走出了酒吧，特里斯看着她的背影，以及那一抹逐渐淡去的暗色最终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流后，终于得以既新奇又欣慰地呼出了那一口长气。

虽然这本质上没有解决问题，自己不是神，对于她丈夫的病情做不了什么，不过能让她一时感觉轻松，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吧。

特里斯高高兴兴地走回角落的座位开始收拾，随后便惊讶发现，那位女士居然在方巾中留下了二十便士的小费！

或许自己应该分出一部分给智慧女神？不过想要走进那些图书馆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他一边半真半假地思索，一边走到吧台，愉快地将其中五便士分给了调酒师先生，以期他再接再厉，下次做出更好的作品。

“如果想要我就能再给你来一杯。”对方顿时眉开眼笑，情绪也一下高昂起来，随手便翻起了一个高脚杯，“不不。”特里斯忙笑着指了指脑袋，委婉回绝道，“我已经足够清醒了，再喝可就要坏事了，还是留到下次吧。”

随着酒吧内来客增多，他也无暇再盯着旁人一个一个细看，不过剩下的十便士要怎么处理好呢？

“一部分留作感谢神灵的经费，一部分拿去……占卜占卜那位先生的病情？”

硬币自指尖飞起，待到落下之时，他的心里已有了一个主意。

“不过不确定我这样一个局外人能不能提出占卜的请求，还有不知道是不是需要那张照片？能趁那位女士睡着或者忙于其他事的时候，拜托西塞尔悄悄将照片借过来吗？”

收起硬币，重新弯腰擦起餐桌，他小声咕哝着，同时不由自主地开始在脑海中尝试详细描绘那张照片的样子。

“……似乎没什么问题。”

等候已久的某个低沉的男声忽在此时缓缓响起，停顿片刻，后又补充，“我是说那人的病情。”

“……西塞尔？”

然而特里斯听罢却没有任何惊喜之意，他几乎在对方说罢一瞬便微微皱眉反问，“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