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尔？
谁？！
“你是什么？！”
即便脑子里最先冒出了那样的疑惑，特里斯·科尔张开嘴，却是直接换了一个问题。
“嗯？你果然看的出来……”
眼见对方没有多加犹豫就取走了手杖，西塞尔心中便有了一个几乎可以肯定的猜测，于是此时，他毫不惊讶地推了推眼镜，只是对着眼前一头鸟巢般棕褐色乱发，大约十八九岁出头的年轻人和气反问：“所以你挖掘那位主教的墓地，就是为了寻找「半神的赠予」？”
“……”
青年张了张嘴，倒是没有进行否定，毕竟能问出你是什么而非你是谁，说不定此时，已经在思考应对之策了。
唔……西塞尔将手杖握于一手，另一手，则轻轻抵在了下巴处。
但他看上去，又不像是能拿出什么吓人的应对之策的样子，虽说自己还有其他疑问，但现在或许还不是提问的时机。
暂时表现得友好一些怎样？
“你现在得到它了……”他略略一想，随即将语气及姿态都放松了不少，“打算拿它怎么办？”
“它、它真是「半神赠予」？”
震惊，恐惧，疑惑，因为男子突然的出现而掀起的各种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的情绪，在那一瞬间，皆被巨大的惊喜所掩盖了。
他的意思是，我得到的，真是「半神赠予」？
特里斯听罢先是一愣，随后立即向前走了两步，急切追问：“你确定？它能做什么？”
如果他能得到所有相关的信息，不但可以再免去一笔鉴定费用，甚至还能在定价上把握一些主动——
“这取决于，你想拿它做什么。”苍白脸孔的眼镜青年眨了眨眼，又冲他随和地笑了笑，往后，却像等他接话一般沉默着未再继续。
“呃。”
……我还能拿它做什么。
特里斯腹诽道，被当头泼了冷水，倒使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要老实告诉他吗？可他到底是谁？
高兴没过一会儿，一切就仿佛转回了原点。
特里斯收起了笑容，抱着胳膊站在原地，一面警惕盯着对方，一面放任大脑飞快转动思考。
好吧好吧，现在的问题，又回到了他是谁上。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集中全部精力，开始仔细地观察起眼前那位，身着带有胸饰的白衬衫，黑马甲，斯斯文文戴着一副挂了细链的圆眼镜，两眼边对称分布着一颗黑痣的奇怪青年。
首先，显而易见的，对方不是普通人。
虽说拥有信仰，向神祈求所需就如同每天吃饭喝水一样寻常，但虔诚的信徒和一般信者在他的眼里还是有一定差别的，基本在遇到麻烦时才会向神灵祈祷一下的普通人平平无奇，乍一眼看去，除了带点似乎象征生命活力的淡薄白光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但如果加入了哪个教会，比如现在正在镇上的太阳，成为他们的虔诚信徒，通过考验，晋升为神职序列之中被称作「聆听者」的存在，身上的白光就会更为显著，并且染上代表各自信仰的淡淡颜色，例如太阳教会就是日光一般的柠檬黄色。
可是眼前的奇怪青年身上，什么颜色的都没有，没有颜色，甚至没有普通的薄光？
不对，是没有，还是看不出呢？听说信仰死神，与死亡常有接触的人身上会显出沉重的墨色。
但信仰死神也应该是活人不是吗？他脸白成那样，又没有任何光彩，再和死亡有关……
莫非……是个幽灵？
跟着自己，从那墓园回来的？
“你——”
左思右想，似乎已得不出更多结论，于是他吞了吞唾沫，壮起胆子询问：“你和老文斯汀是什么关系？”
“熟人。”没想到对方毫不介意似的立即回道，还热心地反问了一句，“你呢？”
“呃、我也是……”
换我倒也会这么回答……特里斯在心里咕哝着，同时抬手，烦闷地挠了挠后脑勺。
好吧，他是老文斯汀的熟人，我也是老文斯汀的熟人，所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呢？
“挺好的。”
青年，特里斯突然想起，似乎是自称西塞尔的青年，点了点头，语气轻快道，“那我们现在也算熟人了。”
啊？特里斯又是一怔，等等——
“你独自住在这里吗？”紧接着，西塞尔就直起了身，将打量的视线投向四周，“这间屋子，和屋子里的东西都很老旧了，而你似乎也没有换新的打算，是计划好了要离开这里吗？”
“这也是你去挖掘老文斯汀墓地的原因？”
一环扣向一环，眼见对方微微皱起了眉头，西塞尔感觉到自己的猜测再一次得到了肯定的验证，脸上笑容，随即不自觉地加深了几分。
“你打算把这件半神的赠予卖掉，以换取离开的费用……”他自言自语一般总结着说了一句，随后，却再度将视线转回了青年身上，“但我不建议你在这里将它卖掉。”
“……呃、嗯？”
听着对方一点点指出，特里斯高悬的心也一点点挤进了嗓子眼里，然而就在他完美地总结出自己的目的，并提出建议的那一刻，那颗不安的心，却如同吊绳断裂了一般扑通一声掉了回去。
“什、什么？”特里斯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能？”
虽说尼诺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镇，但也正好在通向费尔地区的都城法兰登堡的蒸汽铁路线旁，在这里的秘密集市中出售的半神赠物，能够迅速流向热闹繁华的法兰登堡地下市场，所以根本不用担心渠道及价格，甚至，不用担心会不会被教会的隐秘执法者们抓出来。
“既然在法兰登堡出售它能更隐蔽，能开出更高价格，那为什么，不自己拿去那里售卖呢？”
西塞尔的镜片晃了晃，似乎在那一道反光迅速闪过之后，他就清晰地看出了面前人心中的想法。
“省去中间商赚差价不好吗？”
接着，他便看上去十分诚恳地建议道。
“……”
嗯……虽然但是，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特里斯瞪着眼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但是啊——
“但我现在连买去法兰登堡的车票钱都没有。”
更别提吃喝拉撒睡住行联络找人等等可能带来的各种花费了。
一想到那些，他还是强烈希望先把手杖卖掉。
“这不简单？”西塞尔眨了眨眼，口气稀松平常地继续建议说道，“老文斯汀的那个十字架的确是金子制的，你可以把它弄来卖了。”
“……”
特里斯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眼皮跳了一下，脑海里霎时浮现出自己耐着性子，在桌旁，在灯火旁，一遍又一遍和两位同伴解释神赐物的场景，他下意识便好没好气地回道：“那是个神赐物。”
那个是，不可触碰，的，神赐物！
“嗯，”西塞尔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同时和气补充，“一个金制的神赐物。”
“……”
莫非这幽灵先生比自己还缺钱？可他拿钱能做什么？
特里斯的神情愈发复杂，感觉奇怪，感觉莫名，也同样的，感觉有些同情？
死了还要考虑如何搞钱，那可太让人同情了。
“……但墓地已经填回去了。”他嘟囔着解释，一边试图与他说明道理，“而且那可是神赐物啊。”
幽灵触碰，不会被瞬间清除吗？
“嗯，神赐物，凡人不可触碰……”
接着对方便支着下巴，故作深沉地将自己说过的话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
特里斯抽了抽嘴角，随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如果您没有更好的建议，那我恐怕还是不得不——”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取那个金十字。”
西塞尔居然立即热心提议。
“因为你不是凡人？”
特里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该死，我到底在和什么东西说话！
“我有让凡人也能接触神赐物的方法……”青年稍稍倾斜身子，靠近摇椅扶手，换做伸起两指，贴着脸颊的支撑姿势，没理解，没听见，或者直接懒得理会他方才警告一般平静笑道，“想知道吗？”
他这表情，还是多少有点吓人啊……！
特里斯抬起拳头，掩嘴干咳了一声，收敛了部分笑容，摇摇头说：“不，算了，我不想拿那个玩意。”
“你知道神赐物是神灵给他忠诚信徒的吧，姑且不说有多么危险，事后处理有多么麻烦，我要是拿走了，就没谁能再给他了。”
青年苦笑着挠了挠头。
他不知道对方疑惑地嗯的那一声，到底是不解为何没谁能再给他，还是根本一点没听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他沉默了一会，见对方似乎也无意打扰，便慢慢继续说道，“现在掌管这里的教会是太阳教会，和老文斯汀所信仰的并不是一个神。”
停顿片刻，又摇着头强调着补充，“虽然我也不怎么说得清楚，但可以明确的是，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一个人信那个……那位神灵了。”
没有信者，甚至失去了教堂，在老文斯汀离世之后，那位神灵，或许也已离开了吧。
那把一看就知道使用了多年的金十字，正是那位神灵赐予他的，最后的礼物。
虽说在很小的时候他就认识了文斯汀神父，但对于那位神父，那位后来的主教具体信奉哪一位神灵，教堂具体归哪一个教会管理却并不太了解，毕竟相比其他一些地区，过去的尼诺镇信仰相对自由，信仰太阳神，月神，甚至不知哪里来的树神花神草神都有，但那位主教从不会强迫别人立即做出改变，起码去信仰拥有正规教会的正统神灵，只是在对方遇到一些特殊麻烦的时候，提供帮助，稍稍加以引导，当然如果最终没能成功引向己方，他也只会独自忏悔，默默接受与他而言十分遗憾的结果罢。
文斯汀·拉法尔是一个好人。
特里斯一向如此坚定认为。
但，这么说的话，故事的结局反倒有些伤感了，作为对自己有恩的人，自己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上，却从未支持，理解过他，甚至最后还——
特里斯想着想着，又觉得那颗将胸腔撞得生疼的心开始沉沉地下坠。
……可是啊。
可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要离开这里。
太阳教会对于自身影响力的追求相当强烈，而身边尽是单一教会忠实信徒的现状又实在令他感到莫名的不舒服，他想要逃离这片愈发陌生，孤独且无趣的故土想的发疯，而能给自己提供帮助的除了他，还有谁？自己除了这样冒犯，还能……还能怎么办？
或许……
或许在得知这里已经变成了太阳的地盘后，老文斯汀也会非常想要离开吧。
反正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安抚自己了。
特里斯苦涩地扯起嘴角，笑着摇了摇头，灰蓝的眼眸在经历了一番复杂的明暗变化之后，最终还是回归了星辰海洋一般纯粹的颜色。
“现在掌管这里的，是太阳的教会？”
正当他抬起脸，准备郑重重申自己决定的时候，久久未语的西塞尔，突然话音低沉地冒出了一句。
“呃、嗯……”
见他微微皱眉，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考，特里斯愣了愣，下意识点头补充，“老文斯汀过世后他们就接管了这里，也有挺长一段时间了。”
他对太阳教会，似乎也没有好感？
特里斯顿时感觉一丝振奋，这位幽灵先生给人的感觉倒不是十分的危险，所以，嘿！如果他也打算离开这里，自己或许可以和他一起———
“那事不宜迟，赶紧把金十字拿回来吧。”
西塞尔点了点头，抬起眼笔直看向了他，表情严肃地说道。
“……”
特里斯干张着嘴，只觉得后背每一根立起的寒毛都大声尖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