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天光缝隙里,有点点流沙飘落。
流浪者营地正是寄居在流沙之下的一群旅人,没有萤火城的庇护,只能流浪的可怜人。
流沙之下是一个巨大的空间,从残垣废墟中不难辨认这里曾是城市里的一座高楼——先是被荒草与树木覆盖,后来植物枯萎又被黄沙掩埋,最后变成了空壳的容身之所。
小鹿注意到,那些参天大枯树干上,似乎有东西,就像趴在树干上栖息的鸟类,但绝不可能是鸟类那么简单。
他跟着那位流浪者联盟盟主的侍卫,走了一段距离,才看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邢濯。对方的双手双脚都拷上了锁链。
他忙不迭跑过去,跌坐在邢濯身边。看到那只腿,还是先前自己给包扎的,白色T恤完全被血染红,再这样下去,不被流浪者杀死,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
“……上将。”小鹿轻声喊,对方没有回应。
邢濯已经陷入昏迷,整个人浑身滚烫。伤口溃烂带来的炎症席卷他的全身,让他失去意识,只会本能的发出闷哼来表达痛楚。
回忆似乎总是要美化已经丑陋的,萤火城曾经还是个很美的城市。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座城市在渐渐枯萎。
邢濯已经是备受瞩目的上将,他在萤火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受到恭敬即使是违心的,他从小到大早已习惯。
摇篮对他来说是个遥远的词。
他不记得自己在摇篮度过多久的时光,似乎也没有多久。瑶夫人是摇篮的创始者,前些年总是对他照顾有加。自从他离开象牙塔,进入军队后,便和瑶夫人再没了联系。
这对他来说多么正常,瑶夫人与他不过是打过几次照面,说过几句话的陌生人。
当他收到瑶夫人被感染的消息时,他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那时候瑶夫人和变异生物都被关在一间屋子里,那是发现变异生物的地方,摇篮的第三层,平时是小朋友活动的地方。
邢濯到的时候,她的一只手已经开始变化。隔着一扇玻璃,瑶夫人请求他杀了自己。
邢濯不解,他没有搭理瑶夫人的请求。他进入屋子后,先射杀了那只变异生物,然后看向瑶夫人,问她:“你感觉怎么样?我已经让医院那边派人过来了,你再撑一会。”
瑶夫人退到角落:“你别过来。”
邢濯安慰说:“别怕,你别害怕。统帅已经带领科研学者在研制物化病毒的解毒剂了,只要能活下去,就一定可以恢复的。”
瑶夫人皱了皱眉:“他这么和你说的?”
邢濯不解:“什么?”
瑶夫人摇摇头:“你给我个痛快吧,我不想看自己变成怪物。”
“你不会变成怪物的。”邢濯信誓旦旦。
“……孩子,在萤火城里,不要相信任何人。”瑶夫人叹了口气,眼角落下泪,“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因果终有报罢了。”
邢濯不懂瑶夫人为什么这样悲观,他一边用通讯器联络医生快些赶到,一边安抚着瑶夫人,让她慢慢朝自己走过来,自己绝不会伤害她。
瑶夫人似乎有些动摇,果真走过来了一些。
然后,瑶夫人伸手抱住了他。
“孩子,我爱你。”瑶夫人轻声在他耳边说。
爱是一个遥远的词汇,对于这个词,学校里老师们是这样举例的:我爱萤火城,萤火城也会爱我。那是一种大爱,每个人都该爱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完全地、毫不怀疑地爱它。
邢濯感觉自己被搂住的腰后有些动作,他下意识地防备却没来得及——因为听到爱而失措,于是失去了爱。
瑶夫人扣动扳机,给了自己的脑门一枪。
邢濯整个人都被动地震了一下,往后倒退,看着瑶夫人倒在自己脚下。那模样很可怖,鲜血从她的脑袋里流出,但这似乎比变成怪物要令她更能接受。
邢濯人生里听过无数声枪响,只有这一声,深深地留在了他的梦里。每当午夜梦回,他总能回想起,沉重的这声枪响,好像是打碎了什么,他的心里留下裂痕,无法缝补。
当邢濯从噩梦里睁开双眼时,四周很安静。
他适应了一会,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空洞里,上空有点点流沙飘落。他平躺在一块石头上,不冷不热,意识回笼,他渐渐感觉到浑身像被车轮碾压过一样的痛。
身旁有东西动了动,有声音惊喜道:“你醒了。”
邢濯转头看去,是小鹿。小鹿赤/裸着上身,利落的短发,额头上有两块黑色的疤痕,这让邢濯看得揪心。
“要喝点水吗?”小鹿拿起旁边放的碗,碗里居然是清水。
邢濯在他的扶持下,枕着他的半个胳膊,咕咚咚把水全喝了。他迟疑地问:“这里是……”
小鹿沉声说:“这里是流浪者营地。”
邢濯诧异:“他们……他们怎么会救我?”
没错,按理来说,流浪者没杀了邢濯都算是大发慈悲了,更何况受伤濒死的邢濯自生自灭,对流浪者来说更没负担。
这些年邢濯一直知道流浪者的存在,除了更加严格监控“销毁”,另外他也派人在外搜索过,因为这群人是带着对萤火城的仇恨离开的,难保以后会不会回来反打萤火城。
小鹿:“他们的确不会救你,是因为我。”
邢濯不解。
小鹿继续解释:“这里的情况比你想的还要复杂……流沙覆盖了这座城市,像这样在流沙下变成空壳的楼还有很多,流浪者就寄居在这里。
“但之前虫群围攻萤火城时,是我带着牠们撤退到荒漠的,这里原本不是虫群的老家,不过牠们也发现了这里还不错,于是——”
小鹿抬头看,邢濯也跟着看去。
那些高耸入云的枯树干上,密密麻麻全覆满了变异果蝇。
邢濯几乎是第一时间紧张了起来。
小鹿安慰他:“别怕,他们并不会伤害人类。”
邢濯不信:“怎么可能?”
小鹿反问:“怎么不可能?”
“他们也很可怜,你怎么会懂。”小鹿低声说,“他们从来不想伤害人类,但人类自以为会被伤害,选择先手,自然要接受后手的反击。这是多么矛盾的一件事。”
邢濯摇头:“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这世间的法则就是生存。你说他们从来不想伤害人类,那他们以什么生存?你甚至都没见过他们蚕食人类的样子。”
小鹿反驳:“谁说我没见过?”
气氛有一瞬间的沉默。
小鹿朝他的腿伸手,解开白纱布,他给邢濯换药。
小鹿说:“离开外城区的时候,我看到无数的变异虫咬着人类,我也看到了无数的人类拿枪对着他们。关于这一点,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争论。”
邢濯因他的动作而吸着凉气,伤口很疼,但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疼。
邢濯说:“我同意。所以你到底和流浪者们说了什么,他们会……会放弃成见来救我?”
小鹿侧头瞥了他一眼:“我说,留着你的命,能和巴纳德谈判。如果你死了,他们也再回不到萤火城。”
邢濯皱眉:“你真是这么说的?”
小鹿绷着脸严肃地看着他:“当然不是。”
邢濯的心猛地一紧。
威胁是小鹿做不出来的事吗,在巴纳德面前,拿他的命来威胁,也曾做过,如果真这样,倒也合情理。不然还能是什么?
小鹿说:“我答应他们,会带变异虫群离开这里。”
邢濯一愣:“就这样?”
小鹿:“就这样。”
邢濯低着头,沉思着。
小鹿戳穿他:“你是不是觉得流浪者不怀好意?”
邢濯:“我只是觉得你太单纯。”
小鹿呵的一声低笑:“放下成见是什么很难做到的事情吗?刚刚你说这世间的法则是为了生存服务,那么,相比起你来说,这些虫群不是更能威胁到他们的生存吗?”
换好药,小鹿站起身,拿上污浊的血纱布,打算离开。
邢濯却拉住他,问:“鹿呦,对不起。”
小鹿站着没动,很难察觉到,他握着纱布的手指在缩紧,不过几秒又松开。小鹿说:“不用再说了。”
小鹿往外走了一会,金鱼朝他走来,递给他一套干净衣服。他们回到金爷爷的房间里换好。
金鱼问:“你要不要睡一会?”
小鹿这两天没有合过眼,先是和盟主谈判,后来又一直照顾邢濯,生怕邢濯没熬过去——当时的情况真的非常危险。
直到现在,金鱼才把干净衣服给他,因为邢濯终于度过危险期,醒了过来,不然小鹿根本对金鱼的关心置若罔闻。
小鹿坐在地毯上,靠着一块石头,确实有些累了。
但他还是说:“抱歉,先前没有搭理你。”
金鱼摆摆手:“没事没事,只是没想到你和上将的关系那么好。”
小鹿低着头,眼神失焦,似乎在放空自己。他沉声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金鱼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是先睡会吧,晚饭前我喊你起来。”
于是小鹿躺倒,沉沉睡了起来。
金鱼在他身旁生起火堆,过了一会,金爷爷回来了。
金爷爷煮了一锅土豆汤,香气唤醒了小鹿。小鹿坐起来,接过热汤喝了一口,并不抵饱,但非常暖和。
没有人知道他以尸体为生,他也不想暴露这些。
三人围着火堆喝汤,小鹿问:“说说你们吧,之前我们从车上分开的时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金鱼说:“我们是被流浪者救的,托爷爷的福,盟主很快就接纳了我们。毕竟在外城区,我爷爷可是很有名望的人。”
金爷爷摆摆手:“什么名望不名望,不过是我年纪大,见过的人多而已。”
小鹿想了想问:“那爷爷您知道摇篮的创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