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濯用手背试了试小鹿的体温,已经没有先前那般滚烫了。他不知道割去鹿角对小鹿意味着什么,此刻他只想小鹿活着。
小鹿躺在他的怀里,有气无力地说:“你本可以杀了我。”
邢濯说:“我从未想过要杀你。在森林没有,在萤火城更没有。”
小鹿沉默半晌:“真开心你这么说,但我要死了。没有鹿角,我一定会死的。你回去吧,回到你的城市里去,不用陪着我在这里等死。”
邢濯没有像刚刚那样发怒,他就像一个委屈至极的狗狗,趴在小鹿的肩膀,低声地哭了起来。他模糊的嗓音里反复传来一句话:“你要我怎么做?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小鹿感觉到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脖子上,渐渐往下流淌,流过胸膛的皮肤,蒸发不见了。
过去的近十个小时里,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被疼痛折磨,疼痛让他头晕目眩,恨不得能昏死过去,但此刻的他却再没有那么清醒过。
他好像瞬间就想明白了他和邢濯之间,即便是毫无理由的紧贴,也隔着透明的沟壑,深不见底。
他很感动邢濯可以在这样的危险下,从安全的堡垒里出来找到他,让他生命的最后一程不至于孤零零的。可他不是人类,从来都不是。
他不知道每一句话背后是真心掺杂着假意,还是谎言包装成真诚。他也不知道难以取舍的电车难题怎样拷打邢濯,他的信任从此崩塌。
但他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门外的天光已彻底昏暗,不同于之前见到的黄沙漫天。
邢濯惊觉:“外面下雨了,怎么可能?”
小鹿也觉得奇怪,哪里来的雨?萤火城内外城的植物都枯死了,最近的河流也因为污染而恶臭干涸,哪里还有形成降雨的条件?
难道是风暴从远处带来的雨水吗?
这不是不可能,但几率非常小,萤火城四周——不,是整片土地荒漠化之后,这里的气候就变得白天闷热夜晚寒冷,就算有降雨,也落不到地面,在半空就会被热气蒸发。
不管怎么说,有降雨总是一件好事。
邢濯怀着担忧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起身,想要出门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小鹿努力喊了一声:“别去!”
他看见,屋外的雨水像珠帘一般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打在大门上,大门是用非常坚固的金属制成,可水花打上去的瞬间,一阵泡泡在那四周蔓起,难以觉察的烟冒出。
邢濯吓了一跳,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赶紧撤回到小鹿身旁,将小鹿扶了起来,想要往里面的台阶上走——酸雨水已经流了进来。
邢濯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强、势头那么强劲的酸雨,还是在书里才听说过,几百年前,灾难集中发生的那些时光里,有过几次超强酸雨,雨水比洪水都要猛烈,骨头渣都剩不下。
小鹿晃了晃脑袋,问:“怎么办?”
邢濯皱眉:“得想办法出去。基地地势太低,雨水灌进来的话,我们没有活路。”
小鹿叹了声:“所以说让你回去,你要是早点回去,我一个人死在这也就死了,没什么关系的。”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邢濯拽了一把小鹿,将他搂紧,“没有你,我活着不如死了。能和你死在一起,就算……就算背叛一切,也可以。”
小鹿笑了。
笑邢濯的傻,笑自己到现在居然还有片刻动摇,想相信这些话。
还好给他眷恋儿女情长的时间不多,雨水漫了进来,烧坏了一路的金属元件,还有埋在底下的线路,欻欻的电火花四溢,像闪点一样明亮,又恐怖。
对抗这种高腐蚀性的液体,他们需要防护装备,好巧不巧,在基地里的确有这些东西。
换做别的上校比如卡特卢威尔之辈,或许从来不管仓储在哪里,就算知道位置,也不会管仓储里哪个货架放着哪些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有仿真人去做,完全不用他们的担心。
到了眼下这地步,恐怕真就没命了,即使生机在眼前。
邢濯说:“我去仓库拿防护服,你待在这里。酸雨水没那么快上来,等我,我马上回来。”
小鹿站着的地方是大厅往里的台阶上,只有短短五阶,大约五六十厘米,酸雨水的确没那么快漫上来,而且他现在也有心无力,跟着邢濯过去恐怕会帮倒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
小鹿从未觉得那么难捱过。昨晚他被割去鹿角,本来都打算死在荒漠里了,但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爬回了基地。或许是本能对生的渴望,又或者是他真的非常想回到森林——那段时间里恍恍惚惚的,疼痛让他清醒又昏迷,他居然都捱过来了。
现在他似乎好受一点,却觉得更难捱。
邢濯已经从消失近半个小时了。
这个基地并不大,而且有一半依靠地势而建,半陷在地下。邢濯解释这里不能当掩体的原因是,不是背风处,如果更强的风暴来临,前面没有任何更大的掩体遮挡,他们会被活埋在地下。
而萤火城的地下城一个是够大,另一个就是在风向的地方,巴纳德临时用纳米材料打造了盾牌去挡风,即使挡不住,也聊胜于无,给萤火城创造喘息的机会。
他很担心,不禁站了起来,想要往里走。
他不知道仓储室在哪里,整个基地的电力系统早被酸雨侵蚀,走道一片漆黑。他摸黑前进,边喊着:“上将?”
就这么摸了几分钟,他终于在黑暗中找到一丝光亮。
那是邢濯的手电,掉在地上。
“上将!”小鹿着急地跑了进去,发现邢濯倒在地上,腿上被一个尖锐的东西刺穿。
这时,他才看到邢濯腿上的绷带,那个枪伤。
两者相加,恐怕邢濯是被痛晕过去的。
小鹿摇醒了邢濯,一边脱掉衣服,按在邢濯的腿上止血。
邢濯难受地说:“穿上防护服……离开这里……”
小鹿颤抖着,瞥了他手上的东西:“你有病吗!我说我快死了,你为什么非要来这!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我不可能原谅你,我绝不会原谅你。你把我骗出森林,我死后也会化成诅咒,让你活着的每一天都受尽折磨……”
恶毒的话说到最后,小鹿说不下去了。
他难过的哭了起来。
“就没有我们都能活着的办法吗?”邢濯摸了摸小鹿的头发,那已经剪短的发尾,有些刺刺的。
“有!”小鹿狠狠地说,“要我穿上防护服,你也必须穿。”
邢濯笑了起来。
他在小鹿的扶持下,站了起来。腿被包的臃肿,但总比死在这里好看。花了几十分钟,他们才穿好防护服。
值得庆幸的是,回到大门处时,他们发现外面的雨停了。但不幸的是,大厅里的积水已经能漫过小腿肚了。
正好卡在邢濯的伤口。
不确定防护服能不能抵挡这酸雨,小鹿先伸出了一只脚,雨水很凉,隔着厚厚的防护服,都能感觉到凉意,像冰一样刺骨。
防护服上传来滋啦滋啦的声音。
小鹿赶紧抬脚,他低头看了看,防护服好像没有被侵蚀,又或者是侵蚀的不明显。
邢濯建议:“这里地势低,我们可以冲出去,再找地方落脚。”
小鹿:“你行吗?”
邢濯咬咬牙:“当然行。你知道我有多行。”
小鹿:“……”
都这种时候,还不忘玩笑,小鹿觉得他就不能再相信眼前的人。但他接受了邢濯的建议,打算直接莽过去,出了基地再找落脚地,就算雨水会腐蚀,也有个时间差。
“三、”小鹿给彼此倒数,“二、一、跑!”
两人下水,疯狂跑了起来。
小鹿的伤口都集中在上半身,双腿还是灵活的,但邢濯就惨了,他还没跑几步,就发现自己可能跑不出去了。
“快跑!”邢濯在小鹿身后大喊,“别犹豫!!”
小鹿深呼了一口气,白雾喷在面罩上,形成一滩水汽。然后小鹿调转身体,重新回到邢濯身边,架起对方的胳膊,一点一点,将邢濯拖了出去。
基地外,还有风在狂啸,但没有之前那么强劲。他们没有停歇,一路往外跑,跑了很久,直到脚下的路都变得柔软,他们似乎进入了荒漠。
邢濯终于走不动了,整个人摔倒在沙地上。
小鹿脱掉防护面罩,风带起砂砾拍打他的脸颊,他竟然觉得这样的感觉好舒服,空气里有酸酸的味道,那是腐蚀一切的力量。
停下脚步,小鹿发现,时间已至黄昏。雨后的天空很明朗,能看见橙黄色的夕阳染红了云彩,笼罩着大地。
他回身去看,萤火城已经离他们很遥远了。
被酸雨腐蚀过的大地,像精致的艺术品却锈迹斑斑,白烟缭绕,有一种隐藏在废墟里的遗失之境的美感。
这样的美景只持续了几秒,天色立马暗了下来。
风暴从未停止,逃亡仍在继续。
倒在地上的邢濯忽然痛声大喊。
小鹿赶紧脱掉他的防护服,但是,脱不掉——裤腿完全被酸雨水腐蚀,像一块膏药一样紧贴进他的皮肉,稍微一用力,就像撕扯皮肤一样,鲜血直流。
邢濯疼到流泪,几乎昏死过去。
小鹿小心翼翼地检查,一边安抚:“忍一忍,我必须帮你脱掉防护服,再用我的血清洗你的伤口……但愿那样你会好受一点。”
小鹿用刀割开布料和邢濯已被腐蚀的皮肉,居然能看到白骨,他自己都快下不去手了。
他割开自己的手掌,滴落的血液带着闪闪的光点。
忽然间,狂风袭来,他们被吹散,邢濯整个人被风卷裹着往荒漠深处而去,很快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