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着时间,林非向学校的公共电话亭走去。
李旭追上她,递给她一个铁皮饼干盒子。
打开一看,是林非的小灵通。原本四分五裂的机身回归一统,拼接粘连的缝隙挤出一道蜿蜒的万能胶痕迹。
李旭:“坏得吓人,其实里面最重要的元件没坏。我上网查了些资料,琢磨着修好了。”
林非按下开机键——过了几秒,屏幕亮了。她不由得用崇拜的眼神看向李旭。
李旭有点抱歉:“只不过,我不小心把它格式化,你里面存的东西都没了。”
林非笑笑说:“没关系,通讯录我都记在脑子里呢。”里面一共没存几个电话,按照她的记性,记住并非难事。
这时,她忽然想起,小灵通里还存着小虎拍的李正德的照片,也不知李旭看到了没有。
她试探:“不过,里面有几张照片,是刘溪溪十八岁生日照,没了还挺可惜的。”
李旭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珍贵的回忆,记在脑海里就够了。记不住的,说明还不够珍贵,丢了也罢。”他的表情波澜不惊,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父亲不可告人秘密的震惊。
林非不确定了:或许他真的没看过。也可能他见过,但是“不小心”删掉了。对于这种可能性,林非能理解——若是老林有危险,她也会尽一切努力去保护他。
不再纠结照片的事,林非拨下刘溪溪外婆家的电话。
外婆接了电话。她担忧地说,刘溪溪已经到她家了。但是,她进门直接把自己关在小卧室里不出来,什么也不和外婆说。
林非安慰她,解释是高考压力太大的缘故。
“也对。高考天大的事,临到跟前,谁能忍住不发点脾气呢?”
外婆对林非的说法深信不疑。她在自言自语中挂了电话:“溪溪爱吃麦当劳。我这就去给她买点炸鸡和汉堡。嘴上开心,心里也就跟着开心啦。”
确认刘溪溪安全到外婆家,林非悬着的心放下来。
放学后,她骑车前往“潮流男女”。
毕竟表妹是刘溪溪的家长,这件事得知会她一声。但是,谣言里中伤最深的是表妹。她该怎么向表妹开口呢?
门店的灯亮着,不过卷帘门拉下一半,昭示它已经打烊了。
林非将自行车锁在门口,弯腰钻进店里。
梅枝独自坐在小板凳上,哼着小调理着货。她的脚边,堆着一摞摞五颜六色的童装。
最近杨红寻到了一批童装尾货。料子挺好,全棉的。价格也非常便宜,厂家直接论斤卖。但在仓库积压了一年,皱皱巴巴的,卖相实在难看。
到货后,梅枝逐件检查、分类,按照品相分门别类:没有瑕疵、套上包装就能直接卖的是一类;需要剪线头、熨平整后才能卖的是二类;而破损、染色的是三类,只能进垃圾桶。
三类货品不卖也不送,是梅枝立下的规矩。她说:“我卖馄饨卖了十年,煮破的馄饨从来不会出现在客人的碗里。”
林非心想,得亏梅枝的细致和耐心,潮流男女至今都没有出现过品控问题,合作的商家对他们也是赞誉有加。
自从来了潮流男女,梅枝不再做馄饨摊的生意。免去风吹日晒,她的皮肤白了,脸色褪去蜡黄。
她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自己得到了一份正经的不费体力的工作,儿子变得懂事,不再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老老实实去上学。平淡的生活让她心安。
沉浸在愉快的心情中,林非在旁边站了几分钟,梅枝才反应过来。她连忙站起来,用围裙擦着手,说:“非非,你吃晚饭了吗?梅姨这就去做饭。”
“梅姨,先不急。表妹呢,她去哪里了?”
“她下午接到电话,去学校了。你没见着她吗?”
说话间,林非听见身后的卷帘门被推了上去。
她转身一看,表妹回来了,脸色郁郁。老张送她回来,看到店里站着的两人,讷讷地说:“那我先回去了。”
见表妹没有挽留的意思,老张的眼睛黯淡无光。
“张老师,稍等一下。”听到表妹声音,老张的眼睛又亮了。
“前阵子我们店到了一批裙子,挺漂亮的。我特意挑了一件送给你。”表妹从柜台里拿出一个袋子,递给老张。
“这个……我不需要。”老张将手摆得像雨刮器。
“拿着,送给女朋友。”
“你知道,我没有女朋友。”
“未来总会有的。”
表妹将袋子硬塞给老张。她偏着头,不敢看老张越发黯淡的眼睛。没等老张拿稳,她就松开手,跑进店里的茶水间。
老张捡起地上的袋子,朝里望了一眼,确认表妹不会再出来,只好失魂落魄地走了。
林非走进茶水间,表妹正靠着桌边,抱着搪瓷缸仰头“咕咚咕咚”喝着凉茶。
放下茶缸,她抹了一下眼角,叹了口气,说:“他可真是傻。他们都说我有病,保安都拦着我不让进学校。他却一点也不在乎,非要当着大家的面送我回来。”
“你都知道了?”
“你放心,更加难听的话我都听过,这点对我来说不过是毛毛雨。不过,我没什么文化,头一次听说‘艾滋病’。你能和我说说,这是什么病吗?”
林非从书包里掏出两周前的《春城医学报》,翻到朱荃发表的那篇文章,递给表妹。
表妹仔仔细细看完文章,想了想,说:“这还不简单。我去医院做个检查,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老林说过,只有傻子才会自证清白。而且,就算你证明自己没得艾滋病,只要她们坏心不死,说不定又会想出别的名目来诋毁你。”
“你知道是谁造的谣?”
林非点点头,三言两语说了她们和毛蜘蛛之间的根根叶叶。她又拿出笔,在文章的一个小标题“艾滋病的传染途径”上画了一个圈。
“以暴可以止暴,我们也能以谣止谣?”
表妹琢磨片刻,就明白了林非的意思。
林非迟疑道:“但是如果这样做,会给你惹来不少麻烦。”
表妹笑了笑,开玩笑似的说:“活着本身就是麻烦。越是想要过得好,就越要不怕麻烦。”
“我们分工合作。明天我去学校解决麻烦,你帮我把刘溪溪接回来,”她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递给林非,说,“不要怕她不肯。见到这个,她就愿意了。”
又是一张来自新西兰的明信片。正面是一群棉花团般的羊群点缀在碧绿的草原上,背面是肖丽歪歪扭扭的字迹:
“溪溪: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这个月是无忧无虑的一个月。我不仅学会了骑马,还在采摘园打工,摘了许多金色的猕猴桃,哦,这里人都叫奇异果。香香甜甜,你一定会喜欢它的味道的。
马上就要高考了吧?可惜妈妈不能陪在你身边。
妈妈祝你一切顺利哦。期待早日相聚。
妈妈爱你。”
林非疑惑:为何肖丽的明信片会在表妹手里?
表妹主动解释:“刘志强把家里信箱的钥匙交给我保管。最近太忙,忘了查信箱,昨日才想起这件事。”
林非向老张请了半天假,坐上最早的一班客车前往夏市。
抵达外婆家,刘溪溪还赖在床上没起来。
表妹说得没错。一见到明信片,刘溪溪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从床上翻身而起。
她紧握拳头,像是宣誓一样大声说:“一两句谣言有什么可怕的?我才不怕呢。我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见鬼去吧。”
刘溪溪迅速收拾好书包,和外婆亲亲抱抱告别之后,精神抖擞地离开外婆家。
精神一旦振奋,刘溪溪的食欲就蓬勃发展。
“下一班客车还要一个多小时,商场离汽车站不远,不如我们再去吃顿麦当劳吧?”
“昨天外婆不是给你买过了吗?”
“我昨天生着气呢,吃啥都不香。走嘛,走嘛。”
在刘溪溪的软磨硬泡之下,林非无奈跟着她去了综合商场。
走到麦当劳门口,她们又看见了熟人——密斯杨。
她还是坐在上回那张桌子,只不过面前的男人换了一个。
看到那人的侧脸,林非震惊得嘴合不拢:密斯杨和韩放在相亲?
密斯杨摆着一张臭脸。她是故意的。她想要让对方知道,她看不上他,只是出于一位高知女性的教养,才坐在这里。
若是了解韩放的人,也能看出韩放的心情不佳。但他天生娃娃脸,面无表情且不说话时,头一回相见的人只会觉得他软弱可欺。
桌面是空的——他们还没点单。
密斯杨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擦着手指,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来这家商场见面吗?”
韩放:“因为你喜欢吃炸鸡?”
“不、不、不,是这里播放的music,轻而易与让我想起London的清晨,一只白鸽停在泰晤士河畔一尊雕像的掌心,”密斯杨托起一只手掌,表情变得虚无缥缈,“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韩放的表情像便秘了一样:“这首曲子不是班得瑞的吗?我有两张DVD,明天送给你一张。”
密斯杨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说:“看来你还是不明白。”
韩放的太阳穴青筋直跳,试图将话题拉回正常人的范畴:“你想吃什么?”
密斯杨自顾自继续说:“昨天我和我妈聊过你,我妈觉得你的条件不太好。个子矮、文凭低,若不是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我也不会答应出来见面。个子矮是先天的,我也没办法。但是文化水平,后天努把力还是能提升的。”
“怎么提升?”
“我教你英文。刚好, McDonald\'s的菜单是不错的切入口。来,跟我念,hamburger。”
韩放脸色铁青,藏在桌下的手指抠破了掌心。他正要发作时,腰间的大哥大响了。
韩驰亲自来电,监督小弟的相亲进程:“你要是敢再把人赶跑了,疗养院承包的事,你就别沾手了。”
疗养院对外承包,意味着百货公司有一笔高额的承包费要进账。这么厚的油水,韩放怎能眼睁睁让自己擦肩而过?
又想到了春城商场的宏伟蓝图,韩放默默深吸一口气。
梦想让人委曲求全。
他朝密斯杨绽放了一个看上去真诚无比的笑容,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他乖乖地复述:“hamburger,汉堡,对吗?”
看到韩放带着笑容的酒窝,密斯杨居然脸红了,一时忘了英国人的薯条该叫“chips”还是“fries”。
林非心想:这两人若真能在一起,倒也是好事,至少能让世界少两个不幸的人。
看到密斯杨,刘溪溪胃口全无,连汉堡也不想吃,径直拉着林非离开了。
林非往外走时,才注意到商场角落的一张长椅上,坐着俞年年。他一根一根往嘴里机械地塞着薯条,阴冷的目光穿透麦当劳的玻璃墙,越过韩放的头顶,落在密斯杨逐渐由阴转晴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