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响起。

刘溪溪哼着歌收拾书包。她今天的心情不错。

表妹帮她打听过，省城的一家设计学院今年在春城有招生名额。只要她的高考分数线过二本线，就有望考进该院的服装设计专业。

经过处分一事，她和表妹达成“和谐共处”的默契，生活重新走向正轨，无事令她从学习上分心。她将满腔的热情倾注在备考上，连老张觉察出了她的进步，不仅当着全班的面表扬她，还号召后进生向她学习。

她见林非还坐在位置上，奇怪道：“明天才轮到我们值日，你怎么还不走？”

怕惊吓到刘溪溪，林非瞒着韩放那摊子事。她抿嘴笑笑说：“我把最后一节课的笔记补上就走，怕回到家就忘了。你先回家吧。”她担心万一韩放的人还在校外蹲守，把她也拖下水。

刘溪溪不疑有他，和好友道别后，蹦蹦跳跳地离开教室。

等校门外的人流散尽，林非躲在校门内，确认外面没有可疑人物徘徊，才蹬着自行车一溜烟冲出校门。

路过一辆卖苹果的农用三轮车。红彤彤的苹果分装在粉色的塑料网兜里，层层码在路边。果农响亮地吆喝：“红富士哎，便宜卖哎，五块三斤哎——”。

林非调转方向回头，买了一网兜苹果，驮在后座上。

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派出所。

曹警官端着不锈钢的饭盒，和小武并排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呼噜呼噜”往嘴里划拉饭菜。

不消几分钟，半斤米饭就着白菜炒五花肉片全部入胃。曹警官抹了一把嘴，打出一个满足的饱嗝。而小武却一脸嫌弃地挑捡着瘦肉，慢腾腾地扒着饭。

“看来你还是没吃够教训。我当年刚进警队时，一到饭点就出紧急任务，要是不吃快点，早就饿死了。”曹警官拍了拍小武的肩膀，对徒弟的干饭速度发表了意见。

“师父，您要是这么牺牲了，可追封不了烈士。”

“臭小子！”

师徒俩贫嘴时，林非拎着苹果朝他们走来。

看到她，曹警官的眼角不自觉笑出一堆褶子。

小武放下饭盒，眼睛放光地看着林非手上的苹果：“你咋知道我爱吃苹果？”

曹警官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你还挺不客气。人家说给你了吗？”

小武摸着脑门，“嘿嘿嘿”直笑。

林非将一兜苹果塞进小武的怀里，腼腆地说：“路边顺手买的，送给你们吃。”

“小林同学，你还没吃晚饭吧？刚好，食堂还有饭，你在这里等会儿啊，我去给你打。”话音刚落，曹警官拿着饭盒匆忙跑进后院。

小武从网兜里拿出一个苹果，在袖子上蹭蹭灰，“咔嚓”咬了一大口。

“说真的，我吃食堂吃得都要吐了。今天白菜炒肉片，明天肉片炒白菜。隔壁的工地食堂都比这个花样多，”小武一边吐槽，一边嚼着苹果。

林非坐在他的旁边，手托着下巴偏头看着他的臂章，由衷感到安全。

接触了几次，林非觉察出曹警官对她格外和善，于是好奇地问：“曹警官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好吗？”

小武想了想，咽下一口苹果，小声说：“曹警官有一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

“莫非他女儿……”林非联想到电影里的情节：犯罪分子对逮捕自己的警察怀恨在心，复仇的火焰烧到了警察的家人身上……

“别用这种的眼神看我，师父的女儿活得好好的。”

林非闹了个大红脸。

“师父他在刑警队时，一门心思都放在破案上，三天两头不着家。师娘受不了，和他离婚后带着女儿改嫁到异地。慢慢的，师父和女儿的联系就断了。这么算起来，师父差不多有三年没见过她女儿啦。”小武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咔嚓咔嚓”啃苹果。

再看到曹警官端着餐盘快步走过来的身影，林非心里一酸。

曹警官打量着两人的表情，瞪眼问小武：“你是不是又在背后讲我坏话？”

小武打了个哈哈，抱起饭盒和苹果溜了进去。

“天晚了，外面凉，你进来坐在我工位上吃。”

林非跟着曹警官走进办公区。

曹警官收掉桌面上的卷宗材料，然后铺了一张报纸，才将餐盘放了上去。

之前老爱取笑他的老民警又凑过来打趣：“呦，老曹，什么时候认了个干闺女啊。”

曹警官推着他一边去：“您可别吓着人家小姑娘。到点了，您该下班回家抱孙子了吧？刚好把位置让给我，我还得赶个结案报告。”

吃完饭，林非收拾好桌子，然后望着隔壁工位伏案写材料曹警官的侧脸。

“今天来找我，不只是送苹果吧？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曹警官手上的钢笔不停。

“我想打听一个人，上回在这里见过的，叫韩放。听说他手里有钱，我有个朋友想找他借点。”

曹警官放下钢笔。台灯从他的另一边照过来，使他眉间隆起的沟壑更加鲜明。

“告诫你朋友，再缺钱也别找他，否则可要大出血。”

“为什么？因为是高利贷吗？”

“韩放是个聪明人，做事不留把柄。他知道高利贷是违法的，所以他借出去的钱，名义上不是贷款，而是货款。”

曹警官见林非一脸迷茫，解释道：“韩放的大哥是春城国营百货公司的总经理，借着这层关系，才小学学历的韩放一进百货公司就是采购经理。整个百货公司的采购款，都在他手里攥着呢。谁都清楚钱能生钱的道理，但这毕竟是公家账上的钱，要提出来得有名目。最正当的名义，自然是采购合同。”

“既然是采购合同，收回来的是货物。韩放怎么把钱收回来呢？”

“这就是他有心机的地方。他定的采购价格严重背离市价，比如采购羊毛西服一千套，每套进价七元，这样就借出七千元本金。但市场上哪里去找七元一套的西装，还得是羊毛的？借款人心知肚明，不会真的供货给韩放。履约期限一到，借款人就以解除合同的名义，将货款全部退回给百货公司。这样一来，钱不就收回来了吗？”

“这钱平进平出，韩放不是白折腾一趟？”

曹警官笑笑：“猪肉过手都能留一层油花，何况是钱？借款人不仅要退回货款，还必须额外缴纳货款的50%作为违约金。这违约金其实就是利息，自然是落进韩放的口袋里。”

林非恍然大悟。

“既然你对他的犯罪手法这么清楚，为什么不抓他？”

曹警官无奈地摊手：“这个充其量是合同纠纷，还算不上犯罪。况且，韩放私下把借款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没人敢报案，也没人愿意提供证据。一时半会儿真是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

小武接了一个电话，神色凝重地跑过来：“师父，接到报案电话，南市口有人打架，我们得尽快出警。”

曹警官哀怨地看着面前写了一半的报告：“这结案报告今晚又完不成了。”

—

林非走出派出所时，天色已黑，路灯陆续亮起。

李旭靠在值班岗亭的铁皮墙边，百无聊赖地用脚尖拨楞地上的一粒石头。看他的姿势，似乎白天被踢的右腿已经无碍。

“你在等我？”

李旭点点头，说：“我答应过你，要送你回家。”

林非问：“你一路跟着我到这里，但又不继续跟着我，为什么呢？”

“昨晚回家后，我一直在思考你对我说的话，”被看透了心思，李旭的表情有点不自然，“疗养院隶属百货公司，最先是退休职工的养老院，后来才改建成疗养院。我今天在网吧听到一个小道消息，百货公司打算把疗养院搞成私有化承包制。我想，如果我们把疗养院承包下来，就可以让李晴光明正大出院了。”

“我们？”

“是的，我想做你的合伙人。韩放负责百货公司的采购，而你在广州有货源，我们搭上他的路子，说不定能承包下疗养院。”

林非摇头拒绝：“我答应过老张，在高考之前好好读书，不再沾手生意。何况我也没有任何本金再启动。”

“韩放本质上是个生意人，只要有利可图，就能化敌为友。如果我们和韩放成为合作伙伴，不仅化解过往恩怨，还可以把混世魔王赎出来。本金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解决，”他见林非神色犹疑，继续恳求，“我答应你，如果你同意，我愿意回学校好好上课。”

李旭的提议的确有诱惑力，但是林非觉得和韩放这种人打交道太危险，存在太多不可知的因素。

他生怕林非再次回绝，连忙接着说：“先不着急决定，你回去再想想，好吗？”

送林非回家的路上，李旭没有再主动聊这个话题。

临别时，李旭从书包里拿出玫瑰花笔记本，郑重地放在林非的书桌上，说：“我很高兴，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人知道她的存在。如果你多了解她一点，或许就会少一点为难。”

林非洗完澡，披着湿发坐在书桌前复习功课。

夜渐深。初夏的夜风已经没了凉意，吹在皮肤上舒舒爽爽的。

她合上书本，站起来关上半敞的窗户，视线落在桌角的笔记本上。

陈旧的塑封胶皮在台灯下散发着柔和的黄晕。

她靠在床头上，一页一页地翻看李晴的笔记本。

李晴是个浪漫的女孩。

她的浪漫，不是刘溪溪挂在嘴边的琼瑶式情爱浪漫，而是源自一种天生的对世界万物的悲悯和同情。

当她看到杨树，她写到：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当她看到蚯蚓，她写到：失明的你，彻悟了未知的一切，于是在一页页土层中开始写你的著作。

林非遗憾地想，她的天赋不亚于李旭，但李正德没有看出来。她本该是诗人，尽情去探索世界的一花一草，去记录灵魂被万物触碰的美妙瞬间。

《就义》是她抄录的最后一首诗。字迹比前面潦草了许多，不知她在写下这篇诗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当看到落款时间，林非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1987年4月2日，正是老林去世的那一天。

她不禁揣测：难道这才是她和李旭的命运纠缠的原点？

她似乎看懂了老天如此安排的深意。

作者有话要说：“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选自顾城的《杨树》，这是顾城八岁的作品。

“失明的你，彻悟了未知的一切，于是在一页页土层中开始写你的著作”，选自顾城的《蚯蚓》。全诗超浪漫的。

当你失明时

你彻悟了

彻悟了那未知的一切

于是，在一页页土层中

开始写你的著作

这是属于黑暗的文字

字体古怪而流畅

是盲文

只有根须那敏感的指尖

才能阅读

人，自负地翻动大地

给它装上各种硬皮

水泥的、砖的、柏油的……

毁坏了你的书

还印上自己的名字

但草仍在空隙间阅读着

树也在读

所有绿色的生命

都是你的读者

在没有风时他们绝不交谈

我是属于人类的

因而无法懂得

但我相信

里边一定有许多诗句

看那小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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