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李旭没有出现。即便在预料之中,林非还是有些失落。
见到走上讲台的年轻女人,林非小声问刘溪溪:“你不是说前两节是数学课吗?为什么变成英语课了?”
刘溪溪不屑地撇嘴,说:“肯定想要早点下课去相亲,又和老张换课了呗。”
英语老师姓杨,去年争取到了市里唯一一个公派留学的名额,去英国伦敦大学留学了半年,回来后自费出了一本自传《Miss Yang 梦回英伦》。从此,她就要求学生都叫她密斯杨。
在这个绝大部分人连护照都没有的小城里,留过学的密斯杨自命不凡,不仅逐渐看不上家境普通、资质平庸的学生,择偶标准也水涨船高。密斯杨在相亲的路上披荆斩棘,可惜年近三十,心目中的Mr.Right依然没有出现。
上辈子,密斯杨最终到底脱单了没?林非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关于她的一点一滴了。
密斯杨的嘴唇很薄,语速飞快。在林非走神的那几秒,她用英语快速说了一段话,然后扫视课堂。
刘溪溪迅速垂下头,避免和密斯杨发生任何眼神接触。
林非茫然地看着密斯杨。
密斯杨抬起下巴朝她颔首,说:“那个谁,就你了。”
尽管已经教了林非半个学期,但她还是记不住这个衣着朴素、性格内向的学生的名字。
“啊?”林非慢慢地站起来,下意识看向刘溪溪。刘溪溪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书本,又指了指嘴唇,林非更加疑惑了。
“对不起,老师,我没有听清楚,能再重复一遍吗?”林非真诚谦卑地道歉。
密斯杨漫不经心地用手掌压了压空气,说:“Sit down。朱珠,你来给大家念一下第十九章李雷和韩梅梅的第一段conversation(对话)。”
说完这些,密斯杨用难以察觉的幅度翻了一个白眼,然后看着林非,嘴唇无声地动了两下。
上辈子,林非在一家外贸工厂打过工。为了远离枯燥无味流水线,她下苦工学了三年英语,还考过了六级,想要转岗去做销售,但最终又是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她自己放弃了。没想到,这三年的苦工没有白费,至少应付高考英语绰绰有余。
林非读懂了密斯杨的唇语。她说的是“Idiot(白痴)”。
如果换作是十八岁的林非,她肯定会非常难过,越发自卑。但是这点辱骂,对于已经尝尽人间冷暖的林非,又算得了什么呢?
林非波澜不惊地坐回了位置,看着那个叫朱珠的女生昂头挺胸地走上讲台。
刘溪溪瞥了一眼讲台,然后兴奋地向林非小声八卦:“你知道不,密斯杨中午相亲的对象是毛蜘蛛的妈妈介绍的。因为这个,密斯杨还专门给毛蜘蛛开小灶补课呢。”
“毛蜘蛛?”
刘溪溪朝讲台上的朱珠努努嘴。
平心而论,朱珠是个漂亮的女生,鹅蛋脸、杏仁眼,身高腿长。但是她的肤色偏黑,毛发偏重,仔细看还能看见唇边一圈茸茸细毛。
朱珠家境不错,母亲是市医院的主任大夫,成绩优异,从高一开始就是班长兼英语课代表。而刘溪溪不是读书的料,成绩向来在班里垫底。自从朱珠当众嘲笑刘溪溪的脑子是浆糊之后,刘溪溪就给她取了这个外号。
不得不说,刘溪溪在取外号这件事上还是有点天分的。久而久之,同学也都跟着叫起了毛蜘蛛,慢慢连人家的真名都要忘了。
“你别老是这么喊人家。毛蜘蛛,毛蜘蛛,多难听啊,”林非竖起课本作为掩护,小声劝刘溪溪说。
“好啦,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叫她,”刘溪溪嘀嘀咕咕地说,“是她自己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起人在先。”
林非觉察到密斯杨不悦的视线扫过她的方向,自觉闭上了嘴,低头认真地看着书上对她来说已经算是简单浅白的英文。
课间休息时,林非路过毛蜘蛛的课桌,听见她和几个女生在讨论什么,关键词“李旭”令她停下了脚步。
“听说李旭病了,班长,你说我们作为同学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说话的是韩露,毛蜘蛛的同桌,也是她的跟班。她说完,朝毛蜘蛛眨了眨眼。
毛蜘蛛对李旭一直有好感。但平时李旭对谁都不冷不热,毛蜘蛛碰了几次灰,心思淡了一些。这次李旭生病,毛蜘蛛的想法又开始活络了。但若是自己主动提出来显得太刻意,私下和韩露一说,韩露就心领神会了。
毛蜘蛛思索了几秒,假装勉为其难地说:“现在正是高考冲刺的时候,我也不好意思耽误大家的时间,要不今天放学,我代表班级买束鲜花去他家里探望一下吧。费用从班费里扣。”
韩露点点头,说:“还是班长考虑周到。”其他几个女生纷纷应和。
毛蜘蛛开心地拍了一下手,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站在一旁的林非忍不住开口劝她:“他现在需要静养,不宜打扰。我建议你晚几天再去。”她心想,按照郁容秋的性格,她肯定不愿意让外人见到李旭此时的模样。毛蜘蛛这个时候去,不仅讨不了好,说不定还会吃个闭门羹。
韩露轻蔑地说:“林霉霉,你这口气,不知道还你以为你是李旭的谁呢。你该不会是想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
女生们不由得嗤笑了几声。
“你们别这么说。毕竟人家也是班级的一员,对班费支出有发言权,”毛蜘蛛转头上下打量着林非皱皱巴巴的校服,停顿了一下,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哦,我忘了,你可从来没交齐过班费。你没资格说话。”
女生们的眼神多了几分鄙夷。
刘溪溪听见她们的笑声,冲过来像母鸡一样挡在林非的前面,大声质问道:“毛蜘蛛,你放屁!张老师说过,林非的班费可以不用交。你凭什么取笑人家?”
听见刘溪溪又当众喊她外号,毛蜘蛛那一双黑森森的眼珠子似乎要喷出火:“你有本事再喊一遍!”
林非拉住刘溪溪,晃了晃她的手,说:“我没事。快上课了,我们回去吧。”
刘溪溪恨铁不成钢,絮絮叨叨地说:“你怎么这么好欺负。她这么说你,你也不回嘴?”
林非浅浅地笑了笑,说:“反正也不会少块肉,说就说呗。况且她是班长,和她闹僵了,对我们总归不好。”
“你不难过?”
“我不难过。”
“那就好。放学可别偷偷躲到厕所里哭。到时候我才不会安慰你。”
林非看着刘溪溪气得鼓鼓囊囊的脸颊,趁她不注意伸手捏了一下,软软滑滑,手感很好。
刘溪溪回手和她打闹起来,两人又笑成了一团。
上午四节课结束时,林非肚子里的馄饨已经消化得干干净净。中午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走读的学生一般会回家吃饭午休。
“我妈今天中午做了土豆炖牛腩,一起去吃我家吃呗?”她捏了捏林非细瘦的手腕,担忧地说,“你这么瘦,得要多吃点肉才行。”
刘溪溪见林非瘦条条像柳枝一样的身材,生怕她夭折一样,契而不舍地邀请她去家里吃饭。但林非几乎都拒绝了,因为她没有办法回请,不想欠下太多人情。
林非本能地要拒绝,可又想,若是能借机多了解刘溪溪的家庭一点,说不定有助于帮她改变命运,这辈子就不会失去这样好的一个朋友了。
“好。”
见林非答应了,刘溪溪拍手叫好:“太棒啦,有你在,我妈就不好意思老是唠叨我,我就能专心吃饭了。”
刘溪溪的家庭是个简单幸福的小康之家。爸爸是个海员,虽然常年不在家,但收入水平比普通职工要高出一大截,足以养活肖丽和刘溪溪。于是,肖丽做了家庭主妇,一心一意照顾女儿的饮食起居。
刘家住的是这两年新开发的商品房,比王家住的筒子楼明显高档许多。小区里有绿化,楼道敞亮干净,每栋楼都配了电梯。
“妈,我回来啦!”
刘溪溪开门,朝屋里欢快地叫道,同时蹬掉鞋子,一边嚷着肚子饿,一边往厨房探头探脑。
肖丽端着冒着热气的砂锅走出来,嫌弃地朝刘溪溪努嘴:“一边去,走开点,当心烫!”
刘溪溪转过头,看林非还站在门口,连忙招手:“开饭啦,别杵在门口呀,快进来。”
肖丽小心将砂锅放在餐桌的隔热垫上,朝门口走去,嘴里批评道:“哪有你这么招待同学的?自己先跑进来,连拖鞋也不给同学拿一下。”
刘溪溪不好意思地追上去,正要打开鞋柜拿拖鞋,又被肖丽打开了手。
“脏猴子一样,回家还不先去洗个手?”
肖丽找了一双粉色拖鞋,放在林非的面前,语气变得温柔:“非非,别客气,就当自己家。”
待林非换好鞋,她牵着林非的手,来到餐桌边:“阿姨中午也没做什么菜,不过饭是管够啊。你要多吃点,瞧瞧多瘦,大腿还没有阿姨的胳膊粗。”
肖丽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油烟味,林非觉得这股味道闻起来很安心。她的手和女儿的一样肉乎乎的,但手掌有些粗糙,还带着一点油润的湿意。她有一双和刘溪溪很像的小狗眼,但因为苹果肌太过饱满,把眼睛挤小了一点,没有那股可怜劲儿,反而显得和气大方。
这年头,家家户户最常吃的荤腥是猪肉,牛肉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而看刘溪溪的态度,牛肉在她们家算不上稀罕。但看刘家的装修陈设,与普通家庭差异不大。林非猜想,刘溪溪爱吃,肖丽在吃食上就格外舍得。
“妈,你也太偏心了吧?对别人是春风细雨,对我是狂风暴雨。”刘溪溪甩着手上的水珠,嘟着嘴走出来,一屁股坐在林非的对面。
“刚拖完地,又被你弄湿了。”肖丽拿了一块毛巾为刘溪溪擦手。她训斥的语气很严厉,但眼中带着笑意,擦手的动作非常轻柔。
刘溪溪也似乎习以为常,一只手搭在妈妈的手里,另一只手拿起筷子去夹砂锅里的牛腩,被烫得“哼哧哈哧”,又引来肖丽的一顿唠叨。
林非坐在一边,听着这对母女斗嘴,心中艳羡无比。若是老林还在世,大概他们的饭桌上也会有类似的对话。可惜,她没能重生得再早十年,把老林给救回来。
肖丽的厨艺很好,做饭也很用心,牛腩炖得酥烂入味,青菜炒的翠绿欲滴,红烧鲫鱼的盘沿还摆了一排用胡萝卜雕成的小星星作为装饰。
虽然食指大动,但林非非常克制,牛腩只夹了两块,鲫鱼只吃了鱼背上刺多的一小块肉,剩下的就只吃蔬菜和米饭了。
春城就这么点大,林非家里的情况肖丽多少也知道一点。林非越是懂事,肖丽就越发心疼,连连往林非的碗里夹肉,不住地嘱咐她多吃一点,长点肉。
在刘溪溪家,林非在平和的气氛中吃上了一顿美味的午餐。当离开刘家时,她心里甚至产生了一丝不舍。而她心里的疑惑越发重了。这样和睦富足的家庭,是遭遇了什么变故,导致刘溪溪连高考也错过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