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临朝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最深爱的伴侣，最亲密的战友，此刻就在他眼前，却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不相信，不肯不愿也不敢相信，他不住地用眼神一寸一寸地扫过宗祈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呼吸有高有低。

宗祈晖瘦了许多，面容依然白皙，眼眸依然深邃，眉宇依然俊朗，但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一股逼人的冷气儿。

齐临朝忍不住发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并告诉自己这一切一定是宗祈晖出于某种目的的某种安排，于是他决定试探。

“我姓齐。”

宗祈晖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我叫齐临朝，临朝。”

宗祈晖面无波澜，静静等着下文。

“我……”齐临朝有些失望，不确定还能说什么，只好换个思路，“你，你怎么称呼？”

“姓赵。”

“赵林奇？”齐临朝脱口而出，不知是该惊喜还是担忧。

宗祈晖一愣：“你认识我？”

齐临朝点点头，缓缓走到机床一侧，和宗祈晖隔着设备站着。

宗祈晖掐灭烟头，自然而然地往后退了半步，语气刻意显得轻松：“在哪？”

“白玉矿山。”齐临朝立刻想到答案。

宗祈晖好像有些认可又不是很确定：“怎么认识的？”

“我是你的帮手。”齐临朝沿着机床走想绕过去。他心想如果宗祈晖需要演戏，自己就不问缘由地配合演上一出。但他需要宗祈晖的进一步提示，为什么要演，演给谁看，具体要怎么演。

宗祈晖眉眼一低发现齐临朝的意图，忙插着口袋不大轻巧地往反方向踱步。

齐临朝转过来才发现，宗祈晖的左脚脚踝打着石膏，整个人瞬间失了控制：“你脚怎么了？怎么受的伤？有多严重？”

宗祈晖手还在往口袋里推，像在放什么东西，见齐临朝快速靠过来慌忙往后躲，可受伤的腿承不住力成了拖累，他一下重心不稳歪歪斜斜眼看要跌倒。

齐临朝紧走几步一把接住宗祈晖，贴近又闻到一股淡淡的膏药味，他几乎要疯掉，不敢想象宗祈晖的衣服下还藏着多少伤。他完全忘了，自己身上的伤也才刚好了六成。

宗祈晖的胳膊被齐临朝扶着，手因为惯性掉出口袋，手里攥着的东西也被牵扯出来，白色的塑料透明袋里分明是克数不低的白色粉末。

齐临朝瞥到一眼，大脑顷刻间石化，一个念头闪过让他躲之不及。

宗祈晖立刻将那包东西塞回口袋，然后同一时间左肩带着左肘发力，生砸到齐临朝身上，所有重量正好落在枪伤的位置，齐临朝被剧痛侵袭，本能地弯下腰，但他拽着宗祈晖胳膊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反而向下用力，依靠重力将宗祈晖拉到在地。

“砰”

齐临朝下落的半秒钟犹如一整个世纪，因为他看得真切，脑子嗡嗡作响。

宗祈晖见无法逃脱，便整个身子压下来，用齐临朝做肉垫缓冲，并将小臂卡在齐临朝脖子上，企图一击致命。

没有错，没有假，宗祈晖这个角度，这个力道，这个眼神，是奔着致命去的。

所幸齐临朝落地时本能地转身偏头，宗祈晖的手肘随之杵到地面，卸去了一半的力。但即便如此，齐临朝依然喉间发紧气管闭塞，有那么几秒被迫陷入无意识的状态，片刻才紫红着脸缓过来，又立刻被周身因为撞击引发的疼痛淹没。

宗祈晖早已起身调整好姿势，左手掐紧齐临朝的脖子只留一口气的空间，右手握拳高高举起，凶狠的表情见者丧胆：“说！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在这？”

齐临朝举起手在宗祈晖胸前胡乱推摸，像在挣脱束缚。

宗祈晖二话不说，右手换左手，“霍霍”两拳，结实地落在齐临朝颧骨上，然后又闪电般左手换右手，巧妙地掩饰着自己右手无法施力的弱点。

齐临朝脸上立刻有了些火辣辣的灼烧感，滚烫的液体顺着曲线滑落，有血，也有泪，不知道哪个更多，但是明显泪更痛。

没有项链，没有戒指。

齐临朝缓缓放下手，刚才的试探落空，心里不由紧崩崩的。

“说！”宗祈晖怒吼，手腕的力度有增无减。

“我是……你的……”齐临朝艰难发声，他想说爱人，想说伴侣，想说战友，想说同事，但是字字词词都被眼前冷若冰霜的宗祈晖冻结在齿间，他不由得开始怀疑宗祈晖是真的失忆。

真的失忆……偏僻厂房……身上藏D……

齐临朝仿佛被千万只蚂蚁啃咬，密密麻麻的痛点，撕扯他本就不堪的身体。

“你想说你是我的帮手？”宗祈晖冷笑一声，“我从来就没有过帮手！”说着又换手，又出拳，毫不犹豫，毫无控制，拳拳如锤，招招见血。

齐临朝也不躲闪，也不求饶，就这么生生受着疼，默默淌着泪，他直勾勾地盯着宗祈晖的双眼，努力寻找着一丝心疼，一丝爱怜，一丝不舍。

但是没有，真的没有。

宗祈晖眼里只有凶光，那是亡命之徒藐视一切生命才有的意念投射。

“我是……”齐临朝声音越来越微弱，吐字也越来越不清晰。

宗祈晖有意收了手劲，身子也微微向下俯。

齐临朝抓住这一秒的空隙，顶膝出拳，撑掌翻身，与宗祈晖滚在一起，并最终翻身占了上风，骑在宗祈晖身上。

宗祈晖应该也是伤处发作，疼得面部有些抽动，他喘着气，静待时机。

齐临朝总算解放了嗓音，掷地有声地说出整句，企图唤醒迷失方向的宗祈晖：“我是警察，而你……”他想说“你也是警察”，但是他顿住了，大脑和心脏一同麻痹，反复电击般反复麻痹，他自己在理智里拼命搭建挽留的那一点美好期待与猜想霎那间化为乌有。

宗祈晖，怕了。

放大的瞳孔，竖立的汗毛，微颤的嘴角，轻耸的眉头。

听到“警察”两个字时，宗祈晖分明是害怕了。

齐临朝无比熟悉这微表情，他见得很多，但以前都是在恐惧被捕的罪犯脸上。

而现在，宗祈晖也是这副样子。

齐临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高高举起手又重重落下，掌声却响在自己的脸上。

痛，很真实的痛。

这一切居然不是做梦。

齐临朝呆在原处，每个细胞都在努力理解消化眼前的场景。

宗祈晖不懂齐临朝为什么自扇耳光，他眼珠一转，想借机动作。

齐临朝反应迅速，双脚扣住宗祈晖的大腿，双手叉住宗祈晖的大臂，禁锢着宗祈晖的挣逃。他突然开口：“261019……你还记得吗……261019……”

这是宗祈晖的警员编号，除了秦义峰和宗祈晖，只有齐临朝知道。

宗祈晖不明所以不为所动，在齐临朝身下鲤鱼打挺想要翻身。

一根项链随着大幅度的动作从齐临朝领口掉出，戒指挂坠明晃晃地在两人眼前摇摆，旋转的时候带着反光，一时印在齐临朝眉间，一时印在宗祈晖胸口。

宗祈晖视线被吸引，仿佛思考着什么，脸上的阴云逐渐散去，可见明朗。

齐临朝眼底立刻亮起光，充满期待地看着宗祈晖，等着，盼着。

宗祈晖左手绕过齐临朝的手臂，抓住戒指吊坠，猛然用力向下扯。

粗粗的金属链条卷着齐临朝后颈的肉快速下拉，齐临朝身不由己跟着动，四肢的稳定被轻易破坏，再想发力也一时找不准方向。

宗祈晖趁机推开齐临朝翻身而起，手上还攥着那条项链。

“啪”

链条不堪重负地断裂开来。

“叮”

一声脆响。

戒指掉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到一边，消失在机床身下，不见踪影。

齐临朝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的瞬间已经绝望地确信了猜测。

宗祈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记得自己真实的身份，不记得定情的戒指，不记得终身的承诺，不记得忠贞的信仰，不记得唯一的挚爱……所有的一切，他都不记得了。

不。

宗祈晖还知道赵林奇，还知道收接D品，还知道操作机器，还知道警惕生人，还知道逃脱警方……

齐临朝幽幽苦笑，想必是老白帮助清醒过来的宗祈晖重建了人格。老白有取有舍，留下了宗祈晖辛苦伪装多年的形象，舍去了宗祈晖深藏内心的一面。

宗祈晖独行多年的深刻记忆、行走江湖的本能和经验是这个形象最好的证据支撑，所以他没有怀疑，全盘接收，然后欣然顶着这个外壳接着往下走。

齐临朝泪流满面，呼吸都带着无力承受的痛。他无法接受那个挺拔坚韧、温柔善良的宗祈晖，此刻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一名，罪犯。

宗祈晖想逃，动作其实很小，有技巧有遮掩，循序渐进地往窗边挪。

但这一切在齐临朝眼里都太明显了。他太了解宗祈晖，一眼便能看穿宗祈晖的企图，甚至后一步是什么，再后一步是什么，都了如指掌。

齐临朝挽起格子衬衫的袖子，工工整整地叠好卡在肘上。他三两步便卡在宗祈晖和最近的窗户之间，堵上了出逃的方向。

宗祈晖也看清了局势，先是将右胳膊轻轻放在身后，然后把重心稳稳地落在没有受伤的腿上。他做好准备，知道眼前是一场硬仗。

齐临朝迟迟没有出手，他不敢再看宗祈晖的脸，不要说对警察的恐惧和对敌手的凶残，光是那份淡漠他就承受不起。他手指来回比划着，反反复复就是那么一句“祈晖，你还记得我吗？祈晖，你还记得我吗？……”

宗祈晖根本没有注意齐临朝的异动，而是小心地留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可能是怕拖的时间越久，等来的增援越多，于是率先发起进攻。

两人同时奔赴彼此，这一次，不是拥抱，而是过招。

宗祈晖没有以往那么快准狠，但招招式式还是维持在水准之上。他很快就找到齐临朝的几个伤处，并毫不留情地将其视为主要的攻击点，每次回力都不落空。

齐临朝却始终舍不得下狠手，不仅小心地躲避着宗祈晖的痛点，还万分紧张自己的拳脚会给宗祈晖添上新伤。他边打边喊，一句比一句急切，一句比一句可怜。

“你还记得兰姐和小光吗？”

“砰”宗祈晖拳无虚发。

“你还记得华家游和苏振文吗？”

“砰”

“你还记得林梦和刘流吗？”

“砰”

“你还记得秦队吗？”

“砰”

“你还记得小川吗？！”

“砰”

“你还记得我吗？临朝！临朝！你叫我临朝！”

“砰”“砰”“砰”

一个顾爱留情，一个却拼死搏命。

宗祈晖很快便拿到主动，他跪立在齐临朝身上，暴击雨点般落下。

齐临朝只能抱紧双臂护住脑袋，他从缝隙中往外看。

宗祈晖出拳如毒蛇吐舌，涨红的脸充满杀气。

“你只要看向我，我就知道你在叫我，叫我祈晖……”

宗祈晖过往的声音在齐临朝脑海里回荡。

齐临朝眼皮越来越沉，最后一个眼神悲恸而绝望。

“我正看着你，你知道我在叫你吗？祈晖……祈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