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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投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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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汝真这几年身子愈发不爽利,除非有要事外便极少去翰林院了。这一日他正坐在书斋里料理他的那株菖蒲。

随着年岁渐长,他能睡着的时候便越来越少,寻常的松黄色燕居服衬得他脸色亦有些憔悴,而他手中的菖蒲叶翠绿如洗,似新琢碧玉,配以静水顽石,莓苔丛生,葱茏生动得如此无情。

家仆来通报的时候,他没有转身,也没有抬眼,不知是不在意,还是衰弱得不想多一分动作,只听他低沉混沌的声音像被关在瓮里似的,慢慢荡到了家仆耳边:“来人可报了姓名?”

家仆摇头道:“他未曾直言相告,只说他姓李,老爷您听了便懂了。”

方汝真的手果然一顿,而后抚了抚衣袖处细微的折痕,命道:“带他进来吧。切记,要对人家恭敬些。”

方府的客人并不少,但能得方汝真这么一句嘱咐的客人倒还真不多。家仆心知这位登门的年轻公子恐怕并不简单,忙低下脸加快步子去迎客了。

方汝真不再理那株菖蒲了。他垂下手,搁在自己的双膝上,双眼不知落在屋中何处,低垂的眼皮布满了层层叠叠的褶皱,像是经年被风化而刻出道道深痕的岩石,眼皮下含着的瞳孔显出一种茫然失神的灰色来。

“方翰长?”

方汝真看起来几乎睡着了一般,但一听到声响,便立时抬眼望去,简直有种和他年纪不相匹配的机敏。他看见一道高挑又瘦削的身影站在门口,因背着光的缘故,那眉眼都浸在一片暗里,或许是因此才透出一种铁石一样冰冷又坚硬的肃然来。

但在他的记忆里,这孩子分明像只兔子般温顺啊。

这么想着,方汝真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座椅,道:“承玉,别站着了,快过来这边坐下吧。”

李承玉顺从地坐下,而他身后的仆从则一声不响地站到了他身后。

离近了看,李承玉果然眉眼都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方翰长,我们多年不曾见了。”

方汝真毫不遮掩地打量起他来。李承玉说得不错,他们相见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甚至承玉的祖父还在,而他总是病恹恹地被一群人围着照顾,又瘦又白。可现在一瞧,五官还有当年的痕迹,但看来似乎康健了许多。方汝真点点头,道:“是啊,当年我和你祖父是好友,不过他离世之后,我也很少前去拜访了。说起来,你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既然翰长这么问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说来惭愧,”李承玉道,“我来找您,是为了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科举舞弊案。”

“哦,我身为翰长,会试出了这样的丑事,我确有监管不力之责。不过此次会试的筹措,我并没有参与,其中详细的情形,我也不大了解,不知你是想问些什么?”

“我知道我突然拜访,很是冒昧。不过此事有关内弟,若是置之不理,未免在谢家那边也说不过去。听闻令孙在国子监中与内弟十分交好,不知可否向他打听些事?”

方汝真目光闪动了下。刚刚一直如尊雕像般无波无澜的他,在这时候终于有了些活人的气息。

“你想见启儿?”

“如果方便的话。”

“这倒没什么不方便的。”方汝真抬手招来一个家仆,嘱他去把方启喊来,又说道,“只是我这孙儿平日里就过得糊里糊涂的,不一定能为你提供什么线索。”

李承玉很是感激道:“劳烦翰长了。只是眼下我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过了会儿,方启便来了。若是谢枝在场,便能认出他是那日不孤楼中学子的为首者。只见他细长的眉皱到一处,一双眼黑沉沉的,双肩软趴趴地塌陷着,不像个刚刚中榜意气风发的贡士,反倒很是神思散漫,心不在焉的模样。

“启儿,来,”方汝真道,“这是李家的大公子,你先来见过。稍后他有几句话要问你,你如实回答便是。”

听到李家大公子的名头,不知怎的,方启像是无意挺直了脊背,整个人莫名精神了些,朝着李承玉行了一礼,然后主动问道:“大公子真是气度非凡,可惜之前竟一直无缘结交。不知今日是有何事呢,若有能帮衬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来。”

方汝真用一种莫测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了回去。他把茶盏捧到自己手里,是不是喝上一口,半阖着眼,像是不再理会二人的谈话。

“方公子实在是太客气了。”李承玉道,“不知你最近可否听说过谢家小公子谢归被卷入科举案的事?我听人说起你与他在国子监中很是相熟,所以冒昧来向你打听,不知你是否知道些什么?或者说,科举前几日谢归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呢?”

“原来是此事……”方启抬手掩唇,若有所思了片刻,却先是问,“大公子是从何处听说我与谢归交好的?”

“实不相瞒,我之前也曾去过国子监打听消息,里头的一位博士曾无意提起过,我便记在了心里。”

“原来如此。”方启原本绷着的眼角下垂了些,“我与谢归确实交情还不错。他年岁在同窗中甚小,因而我们免不得也关照他几分。至于这科举案么,我实在是不清楚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不过……若是说起异常之处,谢归那几日确实有几分古怪。”

“哦?怎么说?”李承玉仍旧不动声色地笑着。

“他从前只如个闷葫芦般待在角落里,出了国子监,更是极少与其他同窗来往。不过,他时常在我们面前炫耀裴太傅是他的老师,亲自教授他经义。尤其是到了科举前几日,他性情更是有很大变化,总有些趾高气扬的,话里话外总让人觉得这会会试他必能上榜似的。

“只是我们当时都没放在心上,只以为他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毕竟每次会试都是天下学子云集,哪能那么容易呢?谁知道出榜后他当真榜上有名,只是没想到晚上就……”

李承玉的神色倒没什么变化,反而边听边点头。只是方汝真抬了好几次眼皮,因衰老而密布唇纹的双唇碰了碰,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又咽了回去。

耐心听完了方启的话,李承玉无意识地摸了摸手指上那枚冰凉的碧玉扳指,然后貌似哀伤地叹了口气:“唉,看来我这内弟这一回,恐怕难有回寰之地了。他年岁还这般小,不知为何竟这般急功好利。况且我见过这次会试的试题,并不简单,以他的年纪,确实难以让人信服。

“对了方公子,我记得其中策论一题取自《晏子》中的谏上篇,某回齐国连下三天大雪,齐景公着狐白裘坐于堂侧阶,见晏子前来拜见,便问:‘怪哉,雨雪三日而天不寒。’晏子对曰:‘天不寒乎?’公笑。我当时见之,便觉得此题颇妙,不知方公子是如何解的题?”

“我……?我不过有些粗陋浅见罢了,实在羞于拿出来贻笑大方。”方启紧张地往上提了提嘴角,可上半张脸却仍旧紧绷着,让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是有几分怪诞,“况且这也有些时日了,我自己也记不大清了。”

“方公子实在过谦了,既已中了贡士,文章又怎会庸常呢?”

方启焦虑地抓了抓自己的手,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方汝真身上瞟,带着点乞求的意味。

三人在屋中莫名沉默了好一会儿,情形僵住了一般。

“唉。”方汝真忽地沉沉地叹了口气,但这口气也像吐出了他胸中的郁结。他凝视着方启,那双因暮年而浑浊的眼中情绪翻涌,但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情绪。

直到方启被他看得坐立难安,他终于开口:“启儿,这次会试中的策论取自《周礼》,而非《晏子》。”

方启一时只觉自己置身于数九寒天,止不住地打起冷战来,一时又觉头顶烈日,背后霎时便汗如雨下。他的手紧紧地抓着身侧的案几,好像一松手就会害得自己坠落下去似的。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他从一开始就掉进了李承玉的陷阱里,他不敢去看对方此时是在如何看待他。但他还是提起心胆透过自己浸满了汗水的眼睛望过去——只有一片令人眩晕的扭曲,李承玉的脸也看不真切。

方汝真无奈地又招来家仆,让他先把方启带下去。只是方启好似三魂七魄都被抽去了似的,身体软得几乎无法直立行走,最后还是被家仆合力架出去的。

李承玉默默地看着他被人带了下去,眨了眨眼,像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

“看来贤孙这次登门,是别有用意,或者说,是来者不善啊。”方汝真将手中捧了许久的茶盏扣回桌上。

“翰长言重了。必是先有人种下恶果,才有我所谓的不善吧。”

但即使在这时候,方汝真还在想着,自己真是年纪大了,身子疏散了许多,只坐了这片刻工夫便觉得腰酸背痛。他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才说:“贤孙不妨有话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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