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太奇怪了。安灵蕴心想。

除了上次给易道珣做生日蛋糕，他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欲望，想把一份点心做给别人吃。

不带任何功利性质的，单纯地想把这份点心呈现给别人，希望让别人因此哪怕快乐一点点。这种心情，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很奇妙。

也许是实在不忍心看到林小芸死死抠住灵柩边沿不肯撒手的样子，也许是不忍心看到林爷爷在冲天的悲戚的唢呐声里偷偷背过身抹眼泪的样子。

安灵蕴只是希望能通过自己的方式，给他们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他没有底气，自己复刻江奶奶的曲奇能到什么程度，也没有底气，这份曲奇是否真的能安慰到林爷爷跟林小芸。

但哪怕有一点作用，他都愿意试一试。

单看配方，这曲奇并不需要什么高难度的技术。但安灵蕴却比参加任何一场国际赛事都要紧张和慎重。

他手边没有纸笔，也没有相机，只能靠记忆，把每个字都深深刻在心底。

纵使平日里安灵蕴几乎可以过目成诵，但面前这短短百来字的配方，他足足看了十来分钟，生怕漏看错看一个字，最后的曲奇就会变味。

他看得入了迷，确认记忆无误后才回过神，猛得想起被他冷落在旁边好久的易道珣。

易道珣就在安灵蕴几步之外等着。他也垂眼，紧抿着嘴，盯着碑文，不知在想什么。见安灵蕴看过来，他立刻弯起嘴角，回安灵蕴一个灿烂的微笑。

陵园里不剩几人，就连易洞明也已经先扶着林爷爷回去了。他俩落在了最后。安灵蕴见四下无人，才敢勾住易道珣的手，示好般轻轻摇着，颇有些心虚道：“久等了。我们回去吧。话说，你想不想——”

“配方我已经背了五遍了，保证一个字都不会错。”易道珣笑意更深。

安灵蕴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想什么我能不知道？”易道珣用手轻轻点着安灵蕴的额头，“你那望眼欲穿的表情，就差把想法写在脸上了。”

他反握住安灵蕴的手，放在唇边轻轻落下一吻：“我会做你最忠诚的试吃员。”

两人径直回了安家别墅。

黄油、鸡蛋、椰蓉、低筋面粉。外加一点柠檬汁和磨碎的橙皮提香。食材都很简单，制作方法也并不复杂。

高筋面粉会让曲奇失去酥脆感。虽然能得到更为清晰的花纹，但是口感极差，所以要选用低筋面粉。糖粉和精制砂糖颗粒要同时使用，这样既能定型花纹，又不至于让面团的延展性过低，使曲奇不够疏松。

这些都是甜点师在初级烘焙课程必须掌握的要点。江奶奶没上过烘焙课，不懂这些的理论基础，但也凭借着多年做曲奇的经验一点点琢磨出来，并骄傲地一一附在配方后，甚至用大一号的字体列为注意要点。

安灵蕴把食材按比例调好，双手不停揉抓着，面团逐渐成型。那动作赏心悦目极了。不像在做甜点，倒像是在弹钢琴。

易道珣坐在一旁，用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安灵蕴的每一个动作。

安灵蕴挽好的袖子有些松动，随着他揉面的动作一点点掉下来。还没等安灵蕴出声，易道珣就立刻起身，动作轻柔地把他的袖子往回挽好，甚至

一点儿也不耽误安灵蕴手中的活儿。然后又亲亲安灵蕴的脸颊，像是一只尾巴摇得正欢，等着主人夸奖的大金毛。

不知戳中了安灵蕴的哪个笑点，他忽的笑出声，肩膀都在轻轻颤抖：“你别这样看我。”

“啊？”易道珣可怜巴巴道。

安灵蕴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意味：“这让我很想揉一揉你的头发。”

像给大金毛顺毛那样，呼噜呼噜毛。

“行了行了。你帮我去找一下模具。应该在靠左边的第二个或者第三个柜子里。”安灵蕴吩咐道。

易道珣得令，哼着小曲去翻箱倒柜。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般，忽然“咦”了一声，语调里拖着惊讶与笑意。

不一会儿，易道珣捧着一大堆模具回来了。

安灵蕴一看，顿时忍俊不禁。

他本来想让易道珣拿的是最常规的几何图形模具，没想到易道珣捧了一大把铝合金的小动物模具过来。

这些小动物模具，还是他小时候刚开始学曲奇时，母亲专程给他定做的。兔子、猫咪、小狗、熊猫、大象……几乎能开一个动物园了。

稍长大一点后，安灵蕴嫌幼稚，早就不用这些模具了，都换成了中规中矩的图形。这些模具早被他塞到柜子里不知哪个角落去了，亏易道珣还找得到。

“就用这个呗。”易道珣笑道，“江奶奶也喜欢用小动物的模具。”

“好。”安灵蕴弯起嘴角。他加快了手里揉面的动作。

易道珣去给模具清洗和消毒。

安灵蕴揉着面，思绪不知不觉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做曲奇的江奶奶，是什么样子呢？

江奶奶的腰不好，揉面时又要长时间站着弯腰，她肯定受不了。安灵蕴似乎能看见江奶奶揉一会儿面，就要直起身慢慢扭一扭腰身放松的样子。

可就算再累再不舒服，江奶奶也不会对着面团叹气。安灵蕴记得，那次去江奶奶家拜访时，她不论是打发黄油，还是搅拌面糊，都是带着微笑的。

好像面团就是她的孩子。她在满怀期待，等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至最优秀的样子，然后，去给周围的人带去快乐。

安灵蕴见过很多甜点师做点心的样子。有面对比赛时严肃紧张的，有面对繁忙工作时麻木疲倦的，包括他自己，也常常是面无表情的。

像江奶奶这样，对着一块面团也能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的，安灵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上次见，还是父亲在准备给母亲的结婚十周年纪念蛋糕——“真爱永恒”时。那款蛋糕做起来相当麻烦，细碎的细节很多，但父亲在雕琢这款蛋糕时，一直微笑着。

当时安灵蕴觉得稀奇，还是忍不住跟父亲提了这事。安宗巧摸了摸嘴角，很是不好意思道：“是吗？我都没注意到。”

笑是心灵的语言。因为爱已经成了融入骨髓里的习惯，所以笑也自然成了爱意流露时不自觉的表现。

安灵蕴福至心灵，生出这般感慨。他的心好像陷在了一床最柔软的鹅毛被里。

他没察觉到的是，那样温柔的笑容，也逐渐爬上了他的嘴角。

安灵蕴就这样噙着一抹浅笑，认认真真地处理手中的面团。

“洗好……”易道珣扭头刚想把模具放到安灵蕴手边，猝不及防撞上安灵蕴的笑容，看得他几乎痴了。

在最初两人还不熟的时候，易道珣总腹诽安灵蕴像个冷冰冰的制作机器，做糕点好像就是在执行程序，完美到冰冷，冰冷到可怕。但从那次甜点交流赛最后一场安灵蕴的背水一战，到两人讨论中点西做与西点中做时的默契与合拍，再到安灵蕴用心到为他做“清梦压星河”翻版生日蛋糕，

易道珣陪着他一路走来，看见安灵蕴心里的那层冰，正在一点点融化。

尤其是现在。安灵蕴的笑容里，满是对甜点的温度。那样鲜活，那样热烈。

这样的安灵蕴，真的太让他着迷了。

“嗯？”安灵蕴扭头，那无意识的笑已经蔓延到他眼角，“洗好了？正好，可以开始做形状了。”

安灵蕴自顾自地用擀面杖把面团擀成厚薄均匀的面皮，突然被易道珣从身后轻轻环住。

“怎么了？”安灵蕴问。

易道珣认真地注视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现在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爱你。”

曲奇的香气弥漫开来时，太阳的余晖正好洒满整个厨房。

易道珣在安灵蕴期待的眼神下，拿起一块刚出炉的曲奇，细细咀嚼。

“怎么样？”安灵蕴看易道珣整个人突然定住了，有些忐忑。

“亲爱的。你真的，”口齿间弥漫的是熟悉的味道，易道珣感觉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真的很了不起。”

当安灵蕴跟易道珣踩着夕阳的尾巴，敲开林爷爷家的门时，看到的是林小芸眼周尚未褪去的红肿。

整个房间扑面而来一股潮湿气，那是泪水独有的，腥咸的，潮湿的味道。

“道珣哥，灵蕴哥，你们……”林小芸勉强冲他们一笑，有些意外。

“尝尝这个曲奇吧，我和珣哥一起做的。甜点总能让人心情好起来，希望可以给你们一点帮助和力量。”安灵蕴温声道。

他先不打算告诉林小芸这曲奇配方的来源。

“谢谢啊。”林小芸本来这一天都没什么胃口，现在闻到曲奇特有的香味，竟久违地感受到了饥饿。她拿起一片小猫形状的曲奇，放进嘴里。

林小芸瞪大了眼睛。她颤抖着嘴唇，刚想说什么，眼泪先行一步决了堤。

“奶奶……”林小芸呜咽着，“是奶奶的曲奇……”

“你们……”林小芸捂着嘴，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

易道珣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塞进林小芸手里。

“这是根据江奶奶留下的配方做出来的。我试着复刻了一下。”安灵蕴轻轻拍了拍林小芸的后背，“这是江奶奶的魔法。她把对你的爱寄托在每一块曲奇里，她从未走远。”

“真的很谢谢你们……我以为我再也吃不到了……”林小芸的眼睛更肿了，“你们进来坐。我得让爷爷也吃到这个。”

林爷爷今天从葬礼回去，就一直恹恹地躺在床上，谁也不见。

“爷爷，爷爷！”林小芸抱着纸袋子冲到林爷爷床前，“爷爷，你快吃这个曲奇！”

林爷爷被小孙女闹得头疼，勉强翻过身，拿了一片慢慢嚼着。

一丝光亮出现在他浑浊的眼睛里。

林爷爷别过头，竟像个小孩子般呜呜地失声痛哭起来。

安灵蕴和易道珣在大堂里听见了动静，相互对视一眼，准备悄悄地离开，给他们一点空间。

谁知林爷爷让林小芸搀着自己，颤巍巍地追出来，紧紧握住安灵蕴跟易道珣的手。

“好孩子们，谢谢，谢谢你们。”林爷爷的力道很大，像是抓住了最珍贵的东西。

安灵蕴跟易道珣哪儿敢受这样的礼，连忙扶着林爷爷坐下。

林爷爷嘴里还在念叨着“谢谢”。

安灵蕴感觉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一份甜点，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吗？

他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摧枯拉朽催了一地。

安灵蕴被林爷爷那双饱含热泪的双眼注视着，那一瞬间，他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体验萦绕在他心里。

可他对此并不陌生。因为，此前，他无数人身上见到过这种情绪的痕迹。

那是江奶奶在为大家做曲奇时嘴角温柔的笑。

那是易道珣用“清梦压星河”造型酥点致敬母亲童冉时眼里闪着的泪光。

那是父亲在为母亲准备“真爱永恒”蛋糕时一直蔓延到眼角鱼尾纹的喜悦。

安灵蕴心里涌出一股迫切，想让所有思念江奶奶的人，都来尝尝这曲奇。

这种迫切，他也很久不曾感受到了。

其实，小时候，他也曾急切地把刚出炉的点心端给父母，不仅仅是想要邀功，更多的是真心实意地想分享喜悦。那时他的甜品还很幼稚，但是父母吃得都很开心。

但后来，他把作品急切地端给老师，目的更加明确，仅仅指向讨一句夸奖；长大后，他也曾急切地想把每一份甜点呈现给评委，呈现给顾客，无外乎是想得到承认和荣誉。慢慢地，他得到的越来越多，那种急切感，已经被无数的赞誉和奖项压抑到冷淡、麻木，最后烟消云散。他只是按照最精准的程序，最精确的配方，机械地生产出一件又一件甜品。

安灵蕴一直觉得，是自己已经足够游刃有余，所以不在乎那些不必要的情绪。

他以为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但没想到，是一山放出一山拦。前面的那座山，就是他一直以来无法突破的症结。

他走得太远，已经看不清山那头的来路，记不清自己为什么出发。

但现在，看着林爷爷和林小芸眼里闪着的泪花，安灵蕴觉得，他找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