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灵蕴钉在台上动弹不得，脚下却一阵阵发软。

喉咙不由得发紧发干，手心里沁的全是冷汗。

他像一尾窒息的鱼。易道珣就是他的全部氧气。

纵使安灵蕴肤色本就偏冷白，现在也能看出他脸色惨白得不正常。

他完全不敢不敢向易道珣多看一眼。

主持人想把话筒递给安灵蕴，却被易道珣自然地接过。

易道珣挂着标准的微笑：“这个确实是我们的一个创新点。本来我们确定的是就做普通的甜味戚风蛋糕，但后来我突发奇想，既然蛋糕模拟的是火锅底料，自然也最好还原到味道。

“这个构想如果处理不好，不免带上黑暗料理的色彩，但安老师认真地听取并尊重了我的想法，并运用他的专业知识，把这个构思雕琢得非常完美。他还细心地建议可以加上海苔碎和肉松，以便更自然地配合蛋糕的咸味。感谢安老师包容我的天马行空，跟他合作是我的荣幸。”

安灵蕴浑浑噩噩，一切声音对他来说缥缈得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直到易道珣像普通朋友那样揽着他的肩膀，轻轻推了一下，又风度翩翩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他才如同一个提线木偶，机械般地跟着易道珣下台。

易道珣领他去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下。两人都一言不发。安灵蕴不开口，易道珣也就不问。

安灵蕴不抬头，也知道易道珣一直盯着他。那目光像针。刺得他心脏生疼。又像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安灵蕴在那目光下坐立难安。虽然安灵蕴不知道这次失误从何产生，但如果他味觉正常，是否就能早点发现？

这是他们耗尽无数个日夜打磨出的心血。他难逃其咎。

易道珣现在在想什么？生气？失望？还是嫌恶？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易道珣。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要发生了。

安灵蕴仿佛丧失了语言能力，所有解释的说辞瞬间断裂成毫无逻辑的碎片。

他害怕一开口，他就会失去易道珣。

空气是死一般的沉寂。

易道珣生气不假。但他气的不是安灵蕴隐瞒秘密，而是气安灵蕴不相信他有能力陪他一起面对这件事。

我难道不值得你信任吗？你到底在顾虑什么？我们，我们是爱人啊。

但看到安灵蕴垂在一侧不停颤抖的右手，和已然通红的眼眶，所有的怒火又都变成了心疼。

易道珣无声地叹气。他深知安灵蕴的骄傲，也理解他的难以启齿。

也许他们双方都需要一点时间冷静。

所有作品展示完毕，主持人开始公布各组获得的奖项。

“易道珣、安灵蕴——最佳创意奖！”

安灵蕴其实没听清主持人在说什么。但看易道珣起身，安灵蕴也条件反射性地跟着起身。他不敢太靠近易道珣，可又怕落下了一步，就再也追不上他。

两人并肩，一同捧起奖杯。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他离易道珣这么近了。安灵蕴有些失神。

酒会慢慢散场，人声更加喧闹。安灵蕴和易道珣仍然坐在那个偏僻的角落里，谁都没动。

“对不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想先静一静……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安灵蕴几乎是恳求道。他声音酸涩嘶哑，仿佛几十年没开口说过话。

安灵蕴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一团乱麻。他脑袋也乱，心也乱。

他茫然无措得像个走丢的小孩。他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然后躲起来，谁也不见。

“好。”易道珣平静道，“今晚还回来吗？”

“我回城西……”安灵蕴低声道。他匆匆抓起外套，冲出人群，不敢再多停留一秒。

再给他一点时间。易道珣缓缓吐出一口气，狠狠掐住了手心。

现在，该处理另一件事了。

易道珣环顾宴会厅，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一点。那个方向，张海川正在人有说有笑。

他这次得了什么奖来着。易道珣想不起来，也懒得想了。

易道珣缓步踱过去。张海川见他往这边走来，一阵心虚，立刻转身，想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却被易道珣从身后喊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张海川只得缓缓转身。

“多谢张先生的礼物，我会好好收下的。”易道珣冲着张海川笑。他的嘴角明明在上扬，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不就是想争个第一吗。”易道珣凑近张海川，一字一顿，轻声道，“很遗憾地告诉你，以后只要是你参加的比赛，我都会参加。有我在，你永远不可能拿到第一。”

“想都别想。”

易道珣居高临下地盯着脸色惨白的张海川，轻蔑一笑。

“你要是把这种心思都放在研究糕点上，也不至于只有现在这个样子。心术不正，只会咎由自取。”

说罢不等张海川反映，扬长而去。

一出门，易道珣便拦下一辆出租，报了安灵蕴在城西的住址。

安灵蕴冲进家门，灯也不开，在黑暗里跌跌撞撞，直到回到卧室反锁好门，他才开始大口呼吸，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今晚的月亮是难得的圆。月光很亮，从二楼的窗户透进来，撒了一地的碎银。

安灵蕴坐在阴影里，盯着脚前那片明晃晃的白光。

满月的月光照不到他身上。

再解释还有什么用呢。他拿什么留住易道珣？他怎么能跟易道珣一直并肩走下去？

他最骄傲的资本，已经没有了。他不再完美了。他最终让易道珣失望了。

易道珣的手固然有伤，但这不是安灵蕴心存侥幸的理由。他深知易道珣的才华和潜力。他希望，自己能始终以最优秀的姿态站在易道珣身侧。

而且，易道珣的手最近恢复得很快。那种疼痛现在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难忍。

纵使自己现在能尝出极端的味道，但味觉阈值太窄，也无济于事。并且，自那之后，就再没继续恢复的迹象。

安灵蕴仰着头，不让眼里温热的液体滴落。他半跪着挪到床头柜，想去找卫生纸，却在抽屉里发现了那本天蓝色缎面的日记。

那本满是童言稚语，让他一看就忍不住觉得羞耻的日记。

上次回来，他没有多看这本日记。此时，安灵蕴真的需要一些东西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翻开了自己小时候的日记。

易道珣赶到安灵蕴的小区，保安例行让他登记。

钢笔点在表格“与业主关系”那一列，稍微迟疑了。

易道珣最终落笔写下“亲属”二字。

幸好之前问过安灵蕴的住址，易道珣很顺利地找到了他家。整栋别墅没有一丝光，好像从没有人进来过。

易道珣驻足在门前，最终没有按响门铃。他沐浴在月光里，像是披了满身的霜。

冷风让易道珣的思绪异常清醒，也异常活跃。他回顾这几个月来与安灵蕴相处的点点滴滴，一点点厘清了头绪。

安灵蕴尝不出味道。从安灵蕴每次做甜点必要让他试味，他就应该发现不对劲的。还有每次相□□评时，安灵蕴要么是之前看完他做点心全过程，要么是问过了他做的糕点的配方，才开始评价。现在看来，原来端倪早有暴露。

那么，他去林爷爷那里针灸，恐怕也不是因为什么“头痛失眠”。

安灵蕴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去味觉的，是因为什么失去味觉的，易道珣通通不在乎。

他现在只想见到安灵蕴。他只想要安灵蕴一个态度。

他，还没亲耳听过他家安老师说喜欢他呢。

安灵蕴很小心地翻着已经有些发黄的纸页。那些因为烘焙甜点产生的情绪是那么鲜活，鲜活到安灵蕴不敢相信

这些情绪竟然产生自他自己。

毕竟，他一直以为，甜点只是一门理性科学，而不是感性游戏。制作甜点只需要绝对的理智和冷静，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有可能影响甜点制作的精准性，都是累赘不被需要的。

但是这一页，小安灵蕴竟然写道：“妈妈说，甜点是给人带来快乐和幸福的。那么，如果一直带着快乐和感恩的心情去制作甜点，做出的甜点会不会更加美味更加让人快乐？”

当他开始执着于比赛名次，开始执着于配方的精准性而不再关注传递心情，他就把曾经的自己弄丢了。

又往后翻了几页，两张便签纸掉出来。是他父母的字迹。

安灵蕴顺着这两张便签纸找到它们原本附着的那篇日记。

“这次比赛，面粉和蛋清蛋黄的比例没配准，巧克力控温也没有做好，最后的名次很差。对不起，我没有做到最完美。你们会对我失望吗？”

安灵蕴记得这次比赛。这是他职业生涯的第一次滑铁卢，当时他刚12。那次失误，他一直记得。当时他觉得天都塌了，一回家就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根本不敢见父母。

安母端着刚烤好的蛋糕哄他出来。蛋糕的香味儿顺着门缝飘进来，小安灵蕴已经很饿了，但也不敢开门，只抽抽噎噎道：“我怕你们失望。”

安父安母便没再强求他开门，只是拿了把小凳子，把蛋糕放在上面。过了一会儿，小安灵蕴听到脚步声远去。

偷偷拉开一条门缝，把小板凳抱进来。一盘慕斯蛋糕下面，压着两张便签纸。

就是现在夹在日记里的这两张。

一张是父亲的字迹：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尽到全力，没有任何人，包括你自己，有资格对你感到失望。不求完美，但求问心无愧。下次你会更好。

另一张是母亲的笔迹：亲爱的，你每一次参赛都是对自己的挑战。我们永远不会对这样勇敢的你感到失望。我们永远爱你。旁边还画了两颗小爱心。

安灵蕴眼眶有些湿润。

他继续往后翻。

“爸爸妈妈都说不会对我失望。我不想浪费这份信任。我要做到最好。失败总是难免会让人沮丧。只有做到最完美，他们才真正地不会失望。”

“父亲在慢慢向我介绍La Trouvaille的事。要承担起这份责任，我得更加严格要求自己。”

最后一页，用很重的笔墨写着，“别让爱你的人失望！”

安灵蕴有些出神。

他在执拗完美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太偏，忘了为了什么出发，也忘了周围人无条件的包容和爱。

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把安灵蕴从沉思中唤醒。安灵蕴不用猜都知道是谁。他飞奔下楼，却在开门那一刻迟疑

了。

“安老师，我有点担心你，所以还是跟过来了。如果你还没有冷静下来，我就不打扰了。”门外响起易道珣的声音。

“别！别走！我……我有话想对你说。”安灵蕴隔着门，低下头。

“我……我大概是八月份突然失去了味觉。大概是因为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的突发性味觉失调……”安灵蕴艰难地把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惴惴不安地等着易道珣反映。

易道珣沉默良久，只道：“安灵蕴，你真的喜欢我吗？”

“喜欢的。我特别喜欢你。”安灵蕴迫切道。

“那你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可以陪着你一起承受这一切？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易道珣咬着牙。

“我只是，太害怕让你失望……对不起……”安灵蕴几近哽咽。

“我为什么会对你失望？”

“我尝不出味道了……这对之后制作糕点影响太大了。”安灵蕴把脸贴在门上。

“我手都残了，这影响大不大？你会因此嫌弃我吗？”

“当然不！这不一样……”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因为你失去味觉就对你失望呢？”易道珣打断他。

“安灵蕴，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你本人就值得被爱，而不是因为足够完美才让人喜欢。” 易道珣几乎是吼道。

“你的优秀，你的缺憾，都是你的组成部分。优秀让你闪耀迷人，缺憾使你鲜活生动。我爱你，爱你的全部。你有什么地方会让我失望呢？

“我理解你对完美的追求。在制作糕点的路上，没人不想追求完美。但是，要时刻保持完美的状态是很累的。

“我希望，当你累了的时候，我可以借你倚靠的肩膀。我依赖你，可也需要被你依赖啊。”

安灵蕴再也忍不住，打开门，紧紧抱住易道珣。

满月的光辉温柔地笼罩着这两个人。

易道珣轻轻握住他的手：“我们回家吧，好吗？”

安灵蕴把头埋在他怀里，狠狠地点头。

一回到易家四合院，易道珣便把安灵蕴推进东厢房他的卧室里，直接把人扑到床上。

“你抛下我走掉的那一刻，我真的好生气，又好伤心啊。你要怎么补偿我，嗯？”易道珣附在安灵蕴耳边，低低地笑着。

安灵蕴想说什么，但易道珣伸出食指抚上他的唇，一路下滑，最后停在他的胸口慢慢打圈。

安灵蕴瞥到床头柜上那一堆瓶瓶罐罐，脸都烧红了。

易道珣怎么准备得这么齐全……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刚开始，房间里只是充斥着低低的喘息。很快，就变成细细的抽噎，像猫爪子轻轻挠着人。

难耐的呻|吟断断续续，持续了大半宿。

安灵蕴意识彻底丧失前，模模糊糊感觉到，易道珣附身，吻去了他眼角的那滴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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