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但每个人都只知道其中一部分真相。”裴相宜慢条斯理地讲起了一个故事，“当初我的前夫出轨，抱走了出生不久的裴玉，裴家一路追到了西南边境的交趾市附近，抢回了裴玉。”

“这个事……我知道的，我从小就知道……”裴玉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突然讲这个，他感到有些不好的预感，这不是所有人都已经知道的事情吗？

“我把抱回来的孩子抚养长大，尽力弥补他不幸的遭遇。直到……我在不久之前从那个男人的话语中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我从思考过的问题——当初被救回来的孩子到底是不是‘裴玉’。”

裴相宜的这句话像惊雷落了一地。

反应最大的人是裴清，他不顾病体，立刻站起来阻止：“妈！你不要突然说这种话，裴玉还是个小孩子，有什么话我们先请客人离开后，家里人再商议吧。”

“客人？这里没有客人，都是自家人吧。”裴相宜淡淡瞥了裴清一眼，“看来，你之前已经知道了。”

裴清不说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这是什么意思？”卓一奇怪地问，“难道当初你们带回来的孩子不是被抢走的那个？”

此时现场的洛天水和云暇都不方便说话，卓一的立场无所谓，她可以直白问出口。

洛天水神色晦暗难明，他已经意识到了裴相宜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的是，原来当初我的前夫和保姆也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所以他们把孩子交换了？”卓一惊讶道，她是真没想到豪门秘辛，还能有真假少爷这一出剧本。

裴相宜：“应该说他们到了当地就卖掉了我的孩子，而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抱着的是他们自己的孩子，然后假装那是‘裴玉’。”

裴玉像是突然失去了中文听力能力。

“……假装那是‘裴玉’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这十五年来，真正的‘裴玉’被留在了当时西南国境线，你们今天这是……”

卓一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没有谁比她更了解云暇的出身，因为当初云英给云暇办理户口的时候，就是她陪同的。

洛天水：“……”

比卓一更清楚的人是洛天水，这甚至不需要什么理性的推理，如果和云暇没关系，那么他们此刻根本不会在这里！

洛天水几乎是挤出一行话：“所以，您找到那个孩子了。”

“对。”

“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

“……”

“不……骗人！都是骗人的！！”就算再傻的人，也不可能意识不到裴相宜在说谁了，裴玉瞬间崩溃。

他的世界好像突然崩塌，他过往所拥有的一切就像碎裂的镜子一般支离破碎。

难道说，他的生活全部都是虚假的？

连裴玉这个名字都是虚假的？

裴相宜不看他，裴玉就抱住裴清，虚弱地流泪：“哥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恶作剧，你和妈妈不要生气，不要给我这种惩罚。”

裴清轻轻搂住了他，却说不出否认的话。

卓一点头：“看来裴先生也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隐瞒着。”

裴清没有否认。

现在全场最恍然大悟的人是卓一，裴清面露不忍，裴玉和洛天水一个比一个人的表情难看。裴相宜和云暇则对视着，两人都是一副看不透在想什么的表情。

如果放在以前，洛天水可能还有心情调侃一二，但他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见到云暇和裴相宜露出相似的神情，这让他烦躁。

也许是他自私吧。

原本洛天水以为，云暇是自从他来自这个世界后，独独属于自己的礼物。

云暇是上天的恩赐，是只属于洛天水的羁绊。

可现在，云暇找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他还会留在自己身边吗？

如果一个人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那他到底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

洛天水心情烦躁地拉了一下云暇的衣角。

可云暇依然在注视着裴相宜，没有回应他。

云暇：“所以，你是我的妈妈么？”

“是的。”

云暇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裴相宜感到意外：“你不怀疑？”

“我什么都没有，而你什么都有，我有什么被欺骗和利用的价值么？”云暇的口气一直淡淡的。

明明是裴家真正的少爷，却煎熬了十几年不幸的生活，此刻倏然得知真相。

云暇居然一点也不激动，甚至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神态也似乎很谨慎，似乎在内心衡量什么事，计划做什么决定。

“在警察局听到了那个男人说‘已经报复过我了’，我就展开了联想，或者说，也许是是因为当时你突然冲出来救了我……母子之间，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这样不可明说的感应。于是我花了两周时间，亲自去了一趟西南国境线外进行调查，我找到了你住过的那几个村子……知道了一些事。如果那件事真的是你做的，那么，你做的很好，拐卖欺负过你的人，应该这样的下场。”

云暇点点头：“你还有什么证据么？”

两人像是打哑谜一样的对话，让一旁的洛天水越来越心烦意乱。

“其实，我的孩子一出生，后颈下方有祥云一样的淡淡痕迹，而抱回来的那个孩子没有。但我当时没有想太多，只觉得是一个月没见，那淡淡痕迹消失了而已。所以，这两天，我找了保镖跟踪你，看到你的后颈下方——”

“……有祥云纹路的胎记。”洛天水喃喃道，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几乎说不出任何反驳质疑的话。

“不！我不相信！都是骗人的！我才是裴家少爷！！”

裴玉宛若垂死挣扎一般哭喊着，试图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裴相宜：“所以，你们两个都愿意做和我的亲子鉴定么，那个男人的私生子是不会和我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我已经联系好了机构，基因样本送过去，五个小时后对比结果就会出来，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结果出来。你们同意么？”

洛天水很想说不，云暇却立刻点了点头，洛天水只得吞回自己想说的话。

而裴玉没有拒绝的权利。

五个小时后结果出来，云暇和裴相宜的亲子血缘关系相关度达到99%，裴玉则完全没有。

这几乎是个没有意外的结果，裴玉看到报告结果的一瞬间瘫软在地。

“真假少爷是吧……真够狗血的……”洛天水苦笑一声，此时，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和裴玉，究竟谁更加迷茫一些。

洛天水深深叹了一口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恭喜你们母子团聚，云暇小的时候过得很辛苦……现在能找到亲人，我很为他高兴……裴家主呢，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裴相宜：“当然是接云暇回裴家。”

“云暇……不会和你回去，你们即使相认，也不代表他就要回去住……”洛天水艰难说着。

对，云暇答应过他，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的。

“什么时候去？今天么，我得去收拾一下行李。”云暇面无表情地说。

“你……说……什么……”

洛天水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他从来没想过云暇会离开，就算……云暇和裴相宜母子相认，也不代表要离开他不是吗？

云暇摸着自己的脖子，语气似乎很随意：“洛天水，我想去裴家，我想要的东西，只有裴家才有能力给我。”

“在你身边，是绝对不行的。”云暇认真说道。

洛天水瞬间感觉大脑里一下子有血气上涌。

他完全没料到云暇会说的这么直白。

确实，他的资源、他的阶段和裴家相比，就像蚍蜉撼大树，云暇想要更有的家庭环境和物质资源，都是无可厚非的事，只是洛天水没想到云暇会说的这么直白……

但云暇就是这样，他不会说谎，也不遮掩，所以才会这么坦荡直白地说出洛天水无法像裴家那样给他提供好资源。

裴相宜：“好，那你就回去收拾吧，我让车在门口等着。”

这一回，卓一还真没什么理由阻止，人家母子失散十五年团聚是世间大喜事，谁现在阻拦不是不通人情吗？

卓一拍了拍洛天水的肩膀：“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回程一路无言，一到家，云暇就开始麻利地收拾行李，他的行李不多，一会收拾好了。

洛天水一直沉默，直到云暇准备拎着行李走出家门的时候，洛天水觉得，如果这个时候，自己再也不说点什么，云暇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么，洛天水，我先走了——”

“云暇！”洛天水觉得很难开口挽留，他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我最重视的是亲情，你就是我最重视的家人，如果但凡……有一点和我一样的心情……你就应该考虑一下要不要留下。”

要让自己说出内心最丑陋的想法，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明明知道被裴家认回去是对云暇最好的选择。

“裴家能给你提供的资源……我也可以努力做到……”

太自私了，他怎么会这么自私？

可是他是孤独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他的亲生爸爸妈妈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他就不能自私地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人吗？

“你不一定非要回去……你不是在我生日的时候说想要和我一直在一起吗？这些都是骗人的么？云暇，你不是一个会说谎的孩子……”

别说了——别说了！不过是在道德绑架云暇，他没有义务非要陪你吃苦，他有权利抛下你享受更好的人生，他不欠你什么！不要再用情感绑架他了！

可是洛天水嘴里说出的话，根本不听使唤。

见云暇一直沉默不语，在起初的难受过后，洛天水心底开始涌现出一阵阵的难堪和愤怒。

“……我明白了，从一开始你就不想呆在这里对吧，说的也是，毕竟我这里的条件和裴氏怎么相提并论……”

他只是想要一个家人！一个一直在的家人！他的人生莫名其妙变成这样，就不能自私一回吗？

不，也许，他本来就是自私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话。

“没错……洛天水，你这里的条件确实不能比裴氏。”云暇的表情似乎纹丝不动，“我也从来没把你当作哥哥。”

知道自己身世后，云暇甚至连“哥哥”都不叫了……还是说其实云暇从来没有把他当作哥哥，一直只是洛天水单方面想要一个弟弟。

云暇冰冷冷的话，像刀一般刺穿洛天水的心。

因为知道云暇是个不会说谎的好孩子，此刻的真话，才让洛天水感到如此的难堪，如此的不能忍受……洛天水自诩为体面人，自认自己一项最重视“体面”，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一个一点也不体面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洛天水抬起头，他的表情终于变了。

“那你就滚吧。”洛天水冷冷说道。

——我的表情应该很狰狞吧。

最后给云暇留下的印象，居然是这么难堪的表情……

对不起……

云暇沉默了一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你赶紧走！你剩下的东西我会给你寄回你家，现在，立刻，马上，离开我的家！”

快走吧……再不走，洛天水感觉自己就要控制不住落泪了。

云暇闻言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洛天水，漆黑的眼瞳里似乎第一次对着洛天水显露出一丝怒火。

然后他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