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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三月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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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绳藤又缄默不语了。欧阳尧旭耐心等了一会儿,问:“没了?就这么一句?”

绳藤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

“还有的意思。”

“还有?信的内容吗?”

“欧阳尧旭,”耳机里响起了甯安的声音,“审讯材料中有从绳藤身上搜下来的信件。”

闻言,欧阳尧旭立刻从桌上的资料中找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大抵是随身携带的缘故,纸上的“井”字形折痕起了一层细细的绒毛,边角也磨破了不少,显然可见尝试抚平的痕迹。欧阳尧旭双手捏住信纸,眯眼认真浏览起来。

高中毕业后,绳藤没有报考大学,而是选择在那家书屋打工。书屋会将客人的信件统一收纳在一个纸箱里,等到时间了再分批寄出。绳藤尽管有数次打开那个纸箱、偷看洛洛的信的机会,但他却连一点付诸行动的念头都没有。直至十年后的某天,他照常去书屋上班,专门负责寄信的同事对他道:“绳藤,这封信似乎是寄给你的。”

绳藤惊讶地抬起头,一脸难以相信。

同事将信件展示给他:“你看,姓名栏写的是你的名字,地址也是你家旧址。”

绳藤顺着同事的声音扫过收件人姓名及其地址,的确如此。可一看到寄信人姓名,他就再也无法将目光移开了。

“是你认识的人吗?”

绳藤默默点了点头。

“那就没错了。”

同事没有八卦,说完话就走了。绳藤直愣愣地盯着“洛洛”两个字,突然把信狠狠一揉,粗暴地塞进口袋。

绳藤自诩一向不会为外物所动摇,至少过去的二十八年,他都能保持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冷眼旁观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的清高姿态。然而这次,单是下一个拆信封的决定,他就耗费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做出决定后,他又花了两天来缓和心情,最终独自缩于角落,双手微微颤抖地撕开了信封。

虽然保管得极为小心仔细,但岁月依旧在信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绳藤深吸一口气,将其沿着折痕打开,逐字逐句地读起来。

“哟,绳藤,是不是被吓坏了?你肯定没料到我居然会给你写信吧?”

一开头就是如此随意的语气,还完全不遵照信的格式——着实是她的风格。

“一想到你收到信时的表情,我就不受控制地嘴角上扬,差点笑出了声。然而我必须指明的是,这封信固然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可我希望你能完整通读一遍。读完以后,撕掉也好,烧毁也罢,随你处置。我不会介意的。

“虽然我从没向你提过我的家庭,你也从没问过我,但围绕在我身边的流言,想必你或多或少有过耳闻。没错,我打小就没有爸爸,还是妈妈某次醉酒后,稀里糊涂怀上的。她彼时正处于人生的低谷,无暇注意身体的变化,等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她是在半夜,在臭烘烘的公共厕所里生下我的。她本打算在生下我后,马上结束我的生命。但看到我一边大哭,一边无意识地两手紧缠脐带的模样,突然觉得我像在向她求饶。于是她心一动,改变了主意,而且还产生了‘既然我能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她的垃圾人生,说不定也会因为我的降生而迎来转折点’的妄念——这是她某晚喝醉了后,一边揪着我的头发,一边咒骂着亲口告诉我的。我这个人,还真是可悲啊(笑)。

“我不清楚妈妈如何认识了那些男人,我只知道我初次被送出去的那天,是我八岁生日。那个男人是怎样猥亵我的,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可当时由于缺乏对性的了解,我并不知道我遭到了侵犯,仅是觉得痛,痛得好像身体被撕成了两半,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允许他对我做这种事,就扯住她的衣角,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地问她。她回答说,这是她把我养到这么大的回报。

“后来,妈妈隔三岔五带一个陌生男人到家里来接我。不管我怎么哭喊求救,始终都逃不过被蹂/躏的命运。逐渐的,我麻木了,甚至还主动了起来——没办法,谁让我怕痛呢。可即便逃得过生理上的疼痛,也逃不过心理上的负担;纵使记忆不止一次地出现空白,却怎样也忘不了被男人数次压在身下肆意凌虐的事实。我对主动打开大腿的自己感到恶心,对完事后不停喘息的自己感到愤恨。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必须得做这种事?为什么我必须承受这些?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想去死!想去死!想去死!于是我挑了一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只身爬上了高楼。

“我没有跳下去。就算站在围栏上伸出一只脚,我也没有跳下去——果然这世上,还是存在不是下了决心就能做到的事啊。取而代之,我每晚在睡梦中坠落。坠落,坠落,坠进一片漆黑的深渊、沉入充满男人体臭的沼泽。我知道自己在梦中死了一次又一次,因此每次醒来后,都会闷在被子里大哭一场。我好希望谁能拉住我的手,阻止我继续坠落;我好希望谁能笑着将我拥抱,告诉我痛苦终将消失、一切都会过去。但是没有。没有。一个人都没有。所以,我也就不再祈求了,直到遇见了你。

“最初对你产生兴趣,是因为你的名字。绳藤的发音,不是有点接近‘升腾’吗?都说人如其名,我就忍不住想,这个人会不会是那种非常积极向上的类型?看到这儿,你肯定会笑话我脑子有问题吧——绳子和藤蔓怎么可能飞得上天?其实我也有同感。可没办法啊,谁教我已经疯了呢。疯子产生疯狂的想法才正常嘛。为了了解你的为人,我暗地里对你进行了观察,并且得出了结论:不得不说,你这家伙活该被人瞧不起。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你就该被全盘否定。你也有被大家冤枉的地方。你的附近,不是常常有东西莫名其妙的忽然被压扁或是爆裂开来吗?尽管其他人认为那是你不满自己遭到排挤而故意搞的鬼,但我知道,你其实连碰都没有碰那些东西,是它们自己坏掉的。然而它们坏掉的时候,你均在场,所以不可能与你无关。我琢磨了很久也参不透其中缘由,直至那一天。

“那天因为不想那么早回家接客,恰巧你又正好走出校门,我就悄悄接跟在了后面。我本以为你会像其他男生一样去泡网吧约妹子,讵料你居然直接回家了。‘真是个无聊的男人。’我感叹着,本想打道回府,却突然听见一阵刺耳的叫声飞速逼近——一只猫从楼上摔了下来。

“我下意识伸手去接,奈何距离太远,根本赶不及。就在我以为它会摔成一摊肉浆时,它却奇迹般地平安落地了。虽然老一辈常说猫有九条命,但我明白这无法解释眼前的景象。因为它是在落到距离地面还有一米多的位置时,像是被什么东西捞了一下后,再慢慢着地的。我愣愣地抬起头,看见你正微微侧身地望着我这边。随即,我的眼睛湿润了。

“联想到发生在你身边的异常,尽管没有证据,但我确信是你救了那只猫。而且当晚,我做了一个在坠落过程中,被一股无形力量轻轻托起的梦——没错,我把你当成了我的救星。

“从那之后,你在我眼里的形象,就像被显微镜无限度放大了一样。我开始没日没夜地思念你,坚信只有你才能带我逃离我的噩梦。所以我才公开向你告白,纠缠你,耍弄你,使你成为众矢之的——我想验证你的确拥有拯救我的能力,以为只要稍微逼一下,你就会显露出来。可是你没有。就算被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你也没有。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那么厉害的能力隐藏起来,以至于焦躁不安、烦闷不已,几欲当面冲你吼出来。可是我必须忍耐,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能把你吓跑。于是我在路边随便找了个男人,准备借他降降火。然而我万万没料到的是,你竟然追了出来,还让我目睹了我渴盼已久的一幕。在那个地点、那个瞬间,我彻底为你沦陷。只要一想起你,我的心就像翻了蜜罐似的一般甜;只要默念你的名字,哪怕那些大叔老头把我弄得再痛再累,我也能一次次坚持下来。我笃信终有一天,我会被你救赎。但终究,一切不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之前也说过,由于出生在一个缺乏关爱的环境,无论接近你的人出于什么目的,你都会坦然接受;但同时也因为长期缺乏关爱,不管接近你的人向你索求什么,你都不会给。因此从一开始,你就不可能拯救我。是我被不切实际的幻想冲昏头脑、蒙蔽双眼,乃至没能早日看清你的本质。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作自受。

“我恨你,绳藤。恨你给了我希望却又降下绝望;恨你明明就在我身边,却从不尝试了解我。每次看见你被学校的男生打得满地找牙,我都会不自觉神清气爽,在心里大喊痛快。可你却告诉我,你并不很我。当然,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愚昧无知的我了。我明白你的不恨,仅仅只是无感而已。

“藤绳,其实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喜欢你。我虽然的确在被男人的侵犯过程中默念过你的名字,但事后证明,即便不这么做,我也可以照样坚持下来。而且我如果真心喜欢你的话,也不会在一次次痛得要死的关头,一点都记不起你,遑论期盼你像电视剧里的那些在女主即将被强/奸之际破门而入的男主一样把我救走了。那么,我究竟喜欢你、怨恨你什么呢?我思考了很久,终于得出了答案:我喜欢你有常人没有的能力,怨恨你有常人没有的能力却比常人还要碌碌不堪。说到底,当初让我沦陷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的能力。

“然而超能力不是商品,没有就是没有,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得不到。更何况,就算有了又能如何?妈妈向来不限制我的自由和零花钱,我若有心,随时都可以逃跑。换句话说,超能力这种东西,就堪比徒有其表的花瓶:不仅毫无实际用处,过度痴迷反而还会被其碎片划伤;像我这种对虚妄之物怀持非分之想的贱人,活该过得生不如死。

“写了这么多,也有些累了。总而言之,我们就像漂浮于两条平行河流上的枯叶,即使得以暂时相伴,也注定会被河水冲往不同的方向;我们两个的心扉始终是封闭的,从来都不曾向对方打开过,一起度过的时光,也仅是在浪费时间罢了。绳藤你应该会保持着原样,继续睥睨一切地活下去吧。至于我……大概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一直坠落下去。就这样,一直坠落到地狱尽头。抱歉,绳藤。我,真的累了。所以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欧阳尧旭本以为能让一个没有复仇意图的人不惜双手沾染鲜血的信,肯定包含了非常劲爆震撼的内容。然而从头到尾认真地读完后,他却只觉一阵失望。

“简单来说,洛洛因为不想接客而向你求救,但你却对她不理不睬,最终导致她精神崩溃、悲惨死亡吗?不过这封信的内容,也不至于让素来没把她放在眼里的你‘良心发现’吧?”

绳藤抬起头,慢慢地看向欧阳尧旭,语气低沉、极不理解地问:“为什么是我?”

“什么为什么是你?”

“你认为我该为洛洛的崩坏乃至死亡负责,无非是因为我是她男友。且不论当初是她自己贴上来的,就算我想救她,又能怎样?打110举报她妈,还是带她远走高飞?知道她在做鸡的不止我一个。为什么一定要由我这个当时还未成年的高中生来承担?况且洛洛自己也说了,她从未想过逃离,那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至少你能在精神上支持她。”

“如果她真需要支持,为什么不直接讲出来?虽然就算讲了,我也不可能成为她的精神依靠。”

欧阳尧旭蓦然沉下脸色,声音冷到刺骨:“你当真以为这种话有那么容易说出口吗?”

“不容易吗?”

“如果很容易的话,你为什么仅是眼睁睁地看着你爸妈离婚?”

绳藤顿时脸色铁青,眼中杀气沸腾。他视线如刀般扫过欧阳尧旭的面庞,空气摩擦其鼻孔进出鼻腔的声音清晰可闻。

“没那么容易。”欧阳尧旭微微垂眸,自言自语似说:“当一个人真正深陷泥潭时,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的。”

“……”

他抬眼直视绳藤,淡漠的语气分明不重,却像针一般刺进了对方皮肤:“是你亲手把洛洛推入深渊,让她万劫不复的。混蛋。”

“不对。”沉默了一会儿,藤绳突然一字一顿、眼神坚定地道,“这世上,没有比我更爱洛洛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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