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疼痛中一天天过去，虞美人已开满了整个园子。我因为需要静养，搬出了怡岚园，暂住在一旁的一座名叫虞歆园的小院子里。

这十日我基本没有见过宗政棠少，听闻事发后又发现京都中还有不少赤隶的细作，圣上令他彻查此事。

夫人每日都会在陈姨的陪伴下来看我一次，每次都会送来补身子的汤品，原料大都稀有珍贵，照语漓的话说就是除了宫里的主子也就是我们府上的主子能享用到这样的珍品了。

一日望尽千重阁，故山故水故乡人。数年忘却万重怨，悯思悯愁悯旧人。

我静静地看着眼前殷红色与银红色相融的花海，阳光暖暖地披在身上，初夏清晨的阳光是美好的，不刺眼，不燥热。看得久了，渐渐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我曾经听人说过，虞美人是教人遗忘过去的，因为看着它们娇美的花瓣再繁乱的心绪都可以渐渐宁静。

虞美人袅袅娉娉,因风飞舞,俨然彩蝶展翅,颇引人遐思。虞美人兼具素雅与浓艳华丽之美,二者和谐地统一于一身。

“楚霜，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语漓温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哦，没什么。”我笑一笑，接过她手中的汤药，端着碗将苦涩的药水灌进自己嘴里。

“慢着点，这药苦，当心别呛着。”语漓急急说着。

这十来日，除了养病，我别无他事。可人闲下来，总爱胡思乱想。看着眼前的花田，又想起在山中的那晚。

那天的遭遇，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赤隶人追杀，宗政棠少为我挡去毒蛇性命垂危，只我二人在山□□患难。回来后，虽然我清醒时并没有见到宗政棠少几次，但他对我的关切越来越深，我已无法面对了。

她见我迟疑，便问道：“你有心事？”

我笑着摇摇头。

“我明年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契约就要到期了。快要走了，突然又有点舍不得。”

“你也可以选择留下啊。”

她摇摇头，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悲悯之色。“我该回家了。爹娘没了哥哥，已经很不幸了，我不能再扔下他们不管。”

“你哥哥……”

“他在宫里。这辈子就只能待在宫里了。”她伸手抚摸着跟前的一朵粉色的虞美人，眼中郁色流转，“我十岁的时候我们县里遭了旱，庄稼没有一点收成，以往的水稻田都干得裂了口子。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随着逃荒的队伍向北走。走到圜弛时，灾民太多，我们所能分到的赈灾粮已经无法让四个人吃了，爹娘就把我们卖了人。我们被转了好几次，终于到了永安。”语漓暗淡的双眸中终于有了丝光亮，“我觉得圜弛已是繁华了，没想到永安城竟然比圜弛还好看！在这里，我和哥哥分开了。听人说他去了皇宫，当时我还很开心，以为哥哥是去享福了，我也被送进了宗政家，那时老爷还是定远将军。可是后来长大了才知道，男子被送进宫……都是……都是……”晶莹的泪滴打在粉嫩的花瓣上，顺着圆滑的曲线缓缓滚动，“他曾是那么要强的人啊。”

我轻轻抚着语漓的背，心里凄然。各自都有不同的命运，只能感叹造化弄人。“那你爹娘呢？你家现在在哪里？”

语漓茫然地摇摇头，凄凄道：“不知道。我离开他们时，他们说等天道好了，就回家。九年过去了，我到时总该先回家看看。若是他们真的没回家……他们肯定是过上好日子了。”

强颜欢笑，世间多少人只能用这样的表情来面对生活啊。

“你信命么？”她突然问道。

我看向她，虽还有泫泫泪光浮在眼眶，但她眼眸中却是不似方才那般的寂寥，而是透出坚定和希冀。

“我不信，”我说，“我出生就被扔在野山上，没冻死，没饿死，也没被豺狼咬死，我相信我总会绝处逢生的。”

语漓轻轻弯了下唇角，说：“我也不信。哥哥这么多年受了这些苦，我想让我们都过上好日子。”

天儿渐渐热起来，下过一场小雨之后，更是天天艳阳高照，空气中弥漫着莫名的燥热和不安。夫人有两天没来过虞歆园了。早上我刚进了药，语漓便匆匆进了屋子说：“听说夫人染了风寒，少爷那里也有很多事需要打理，我得过去看看。”

“姐姐你放心过去吧，我没事的。”我说道。

话说完语漓便快步离开了，我都没来得及问夫人的情况。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去怡岚园探望夫人。

刚出了虞歆园，就撞见语荼从沁卓园的方向过来。“哎呀！你怎么自个儿跑出来了！大夫不是说了你要静养嘛！”

我对着语荼颔首表示问好，“听说夫人病了，我想去看看。”

语荼看了一眼怡岚园的深处，又转过头看我，明亮的眸子里有些许担心。“我陪你。”

我有些惊讶，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有一个月没来过怡岚园了，此时园子里各种鲜花争奇斗艳，芍药大朵大朵地开得明艳，虽没有牡丹那般的雍容华贵，但也是颇高贵典雅，尤其是白色的芍药，玲珑剔透，如羊脂玉雕琢般滑腻光润的花瓣，金黄的蕊点缀其中，典雅中又有出尘之感。细细探看一番，才发现，这园子里竟没有种植牡丹。

“夫人不喜欢牡丹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只记得夫人说过牡丹开得早，芍药花季晚，更精致些。”

我想她说的应该并不是夫人所说的原意，牡丹开得比海棠晚些，但确实是大花冠里开得最早的了，不喜欢牡丹，只是这个缘由吗？

我伸手正要掀开竹帘，语荼却拉住我。我不解地看着她，她朝屋里指了一指，收容敛裾颔首后掀开了帘子。

我亦谨慎地随她进去。

“甄小姐。”语荼屈膝行礼，我亦跟着。

眼前一袭浅粉色裙裾，金色滚边缀着一朵朵刺绣精美的蔷薇，珠光宝气将其环绕。这位甄小姐，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觉得还是谨慎些好，遂没有抬头看。

“楚霜，你怎么过来了，你的伤怎样了？”夫人半躺在榻上，伸出手示意我去她身边。她面容憔悴了些，嘴唇微微发白。

“楚霜好多了，多谢夫人关照。”我忍着痛俯身屈膝行了礼，走到榻边坐下，“听说您病了，心里着急，就过来看看您。”

她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脸，“这春夏交替，我不小心染了风寒，没什么要紧的，养养便好。”

我点点头。

“楚霜，这是甄小姐，今儿个特地过来看我的。”夫人向我示意那边的妙龄女子。

我这才打量了这位甄小姐，桃腮凤眼瓜子脸，标准的美人。只是，她看我的时候眼神中有一丝不屑与戏谑。

她身边带着个丫鬟，丫鬟身边立着语漓。

她不是回宗政棠少那边忙去了？不容我多想，紧忙行了大礼，“奴婢见过甄小姐。”

与她眼中我所见到的异色不同，她贤淑温柔地从椅子上起身扶起我说：“听妍姨说了，你真是个女英雄哪！”

清泠如水的嗓音，想必这般的人儿必定是人们广为赞颂的窈窕淑女。

“小姐说笑了。奴婢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她抿唇微笑，接着说：“这也对，主子要是伤着了，下人也活不好的。只是当初听说宗政公子为了照顾一个女子好几夜没有合眼，当时我们都以为是什么神仙般的人物呢，今日总算见着了，原来只是个微贱的婢女而已。公子能这般照顾你，你的福分也是修够了。”

语气轻蔑，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笑里藏刀绵里藏针。我转头看向夫人，从没有什么时候如现在这样希望夫人能替我说句话，而她，只是对着眼前这个姓甄的女子宠溺地一笑。

我胸口好痛，分不清究竟是心痛还是替杨氏挡的那一剑的伤口痛。我掩在袖子里的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攥成拳，脸上却要神色谦卑。

我还是难改这副清高的性子，自己确实是微贱的婢女而已，只是逢迎甄瑶的那句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刚才出去不久的语荼从门外进来，躬身对甄瑶说：“小姐，少爷请您过去呢。”声音却是冰冷。

甄瑶闻之大喜，展现了她美丽无双的笑颜，与夫人道别。

陈姨起身恭送，我呆站在原地，怎样都无法挪动脚步，她走过我身边，尖酸地说：“如果我的丫鬟这般没规矩，就该受杖责了！”

语荼跟着她离开后，夫人刚欲说话，我躬身行礼道：“奴婢告退。”

我撑着往回走，只听见后面隐隐传来语荼的声音，似是在问语漓为何在这里，恍惚听不清楚了。我挪着步子向前走，胸口好痛，痛到无法呼吸。

我从小仗着自己读了些圣贤书，总是心气很高，虽然现在在府邸中做婢子，总不过也没受过如此言语贬辱。今日甄瑶的话语说得那样直白，真是戳得我心里好痛。而杨婧妍往日一副待我不一般的态度，今日在甄家小姐面前却不曾替我言语一句。

呵，终究是我自作多情啊。

我抚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雾蒙蒙一片，窗前火红的虞美人灼伤了我的眼睛。我紧咬嘴唇，仰着头，不让那泪水流下。手死死抵住胸口，但仍然是剧痛难忍。

“你怎么了？伤口又痛了吗？”语荼从屋外冲进来拉我，我却仍旧坐在地上无法动。她使尽全力将我抱了起来，连拖带拽地让我坐在了榻上。

我强忍着疼痛将泪水咽回。

语荼看着我好久，拿出帕子替我抹去嘴唇上的血迹，哽塞地说：“原来我们真的都是一样的。”

我无力地点点头。

“她有什么好显摆的，这里又不是她家，仗着夫人喜欢她就横行霸道！”语荼气得眼圈都红了。

我终于知晓，甄梓筠，御史大夫，从三品；甄瑶，甄梓筠小女，年方二八，侧室徐荣所出。如今徐荣在甄府最得宠，甄瑶也自然恃宠而骄。

今天好像让我又回到了十年前，那群孩子围着我，笑话我没有爹娘。从那时候我就发誓，今生羞辱我的人，我不会让他们好过。

语荼轻轻地抱着我，“我以为你会不一样，主子们都待你这么好，我从没见过有下人受到这么好的对待，我也从没有见过少爷对一个女孩子那么好，好到我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另一种神色。所以我嫉妒你，嫉妒你有才，嫉妒你，可以得到少爷的青睐。可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都不喜欢甄小姐，在她看来我们也都是一样低微。”

我静静地靠在语荼的怀里。这样一个性子耿直的女孩儿，心思竟也是如此细腻。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没有上天眷顾的人。以后的日子里，只有我们可以惺惺相惜，我们就像是生于石缝中洁白微小的花朵，只有相互扶持，才能抵挡得住狂风暴雨。

我好像找到了同伴，我不再是孤独的了。从来都自恃清高的我，此番也认清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府里的婢子，竟毫不知耻将自己看作高人一等，路楚霜啊路楚霜，你何时也这般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