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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人间仙楼(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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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宣虞身周澎湃散溢出的剧烈冰寒灵力波荡,不仅将流涟谷底的渊泉冰冻千尺,更使谷中方圆数里内遍生的春花林尽霜覆满了雾凇,且还在向着谷外流漫而去,而谷上空也渐渐堆叠起了翳翳的阴云,很快,便有霏霏的霰雪飘落了下来。

宣虞抬眼望向天际,轻轻呵出了口气,而这自他肺腑间吐出的气息,竟比周遭凛冽回荡的冰灵气更冷,是以化成了一缕白烟,笼罩住了宣虞那重又完全失去血色的脸庞,愈发衬得那一双眼深邃、幽暗如不可见底的沉渊——那自诩窥尽命数的天机观瞎眼老道清妙真人对姬希夷所说或许不错,自如今回首再看,当年在蓬莱藏经阁机缘巧合地遇到这套被束以高阁的《长生诀》残卷,的确成就了他这一生的巨大转机,甚至可以称得上构成了他命运的转折:让他不再只会沦为一个任人宰割、处置的玩意,让他渐渐地也拥有了可以生杀、刀俎他人的力量……

——修者选择修习的心法,必得契合自身,才易在日后修炼中有所成悟,而愈是极致的心法,愈蕴藏有极致的能量和灵性,愈会给那修炼之人带来身临其境的极致体验,但凡心性经受不住的人,便会反受其害——《长生诀》,恨长生。这套曾能使修士飞升成仙、更是曾襄助仙道修士在上古大战之中屠杀了数以万千计魔修大能的仙级功法,却也因在那一战中浸入了太多的鲜血,竟变成了门极致阴邪的功法!于是只得被与那万千死去的魔修大能亡魂一道,被彻底封印于归藏秘境之中,再不得见天日……如果《长生诀》真有灵性,可惜《长生诀》真有灵性!从仙道的无上顶级功法一夕沦落至此,更是在那修罗地狱般的古战场中日日夜夜都聆听着那些被它所屠戮的魔修亡魂悲惨哀嚎,终于让本就因杀戮过重沾染上阴煞之气的它也不可逆地生就了至深至怨的魔气!就连心法的内容,也被它灵魂里那至深的寂寞和不平彻底扭曲了模样——是以在万年之后,当它终于得以被清水真人带出归藏秘境时,早已真正扭曲成了一部会引无数修士走火入魔的邪功,于是只得再度被束以高阁……这教它如何不去怨恨——怨恨世人利用过后的无情,怨恨这世间无道,甚至怨恨起自身灵性的长生!

可又仿佛某种冥冥之中的定数,或许是《长生诀》命不该绝,又或许是当时像溺水一样无论如何都自救无门的宣虞命也不当如此,他们相遇了,宣虞在修炼它时,只觉仿佛是在面对一个性情、经历都极度相投的知己——它仿佛深深明白他所有的自苦,明白他被贱视若用器时的怨愤,明白他刻骨铭心、一刻也不能忘却的仇憎,更明白他的怀璧与不遇,明白他时刻危岌的处境与报仇血恨的深切夙愿……它仿佛知晓他的秘密,是真正、也是唯一愿意谆谆教诲、引导他的师友,为他呈现出的那层层迭增的心法境界,竟是如此地贴合着宣虞这三十许年里的种种经历和心境——从如“饮冰”般那年少十许年里、无数吞声饮恨,到流落蓬莱之初、噤如“寒蝉”般那时时觉履薄冰的不安、隐忧和小心翼翼,再到“不语冰”那心揣着无数秘密与深重仇恨、愤慨时的极致孤苦、煎熬,终至此“渊冰”一层——仿佛厚积了无数年的冰冻终于爆发,而这些年所有无量的隐忍、痛苦早就已将他的内里蚕食成了一具可以吞噬尽一切的深渊。

当心念俱同这与他无比契合的《长生诀》合一时,两者的不平和仇恨也仿佛合一!他听见它时时在无声地肯定着告诉自己:天地不仁又怎样?——天下人尽负你我,我便与你一同杀尽这天下人!

断水这时如同也感知到了他的情绪,忽而震颤不已,释放出尖厉胜唳的啸鸣!宣虞嘴唇微微地颤动,自那冰冷的眼角眉梢,忽然绽放出了一个似讥诮、又似轻快释然的笑容:天命既如此不仁,那不如来让他亲手对那所有曾欺他辱他、让他受苦如堕地狱之人回以果报!

***

流涟谷位置较为偏僻,因此即便兰因已一路急奔,也还是险些迟了到,在终于抵达学宫艺文馆时,这边的考试已是快开始了,只见馆内中庭之间满摆了数百张桌案,而大多同学都已按照学号的次序坐到了应属自己的位置上,监场的仲书鹤等人则正在分发着试卷。

因学号排得靠前,兰因这时也只能硬着头皮低头匆匆穿过了在座所有同学,径直跑向第一排自己的位置,这样子实在太过瞩目,郁离子盯着他的目光里满含了不悦,嘴唇轻抿,就想要说些训斥兰因懈怠懒散的话了,但可巧的是,就在这时,又有几人才慢悠悠地自外走进了考场,且脸上都还带着明显的困意,进来后,又嘻嘻哈哈地找着自己的座位,郁离子的注意马上被转移了,趁着这空当,兰因一边平复还在剧烈的喘息,一边偏头和就坐在自己斜后方位置的宋文期悄悄摆手,打了个招呼,宋文期用嘴型对他示意:“这几个是住在‘阆苑’的——”又对他挤挤眉眼,示意他这时再去看郁离子的反应。

——一般能住进阆苑的学生,出身都很不一般,须得是既贵且富的世家,比如姬珣,又比如宁舍我,是以郁离子此时虽脸色难看得要命,却到底也没再说些什么,兰因见状,明白了宋文期的促狭,也忍不住噗嗤地偷笑了出来。

仲书鹤正将试卷分发到宋文期的位置,恰好看到他俩这不怀好意的挤眉弄眼,不禁皱起了眉,而兰因见被他发现,也慌忙转回身去,端正地坐好了。

这场考核一直持续到晌午才终于结束,兰因、钟纨和宋文期随后一起到学宫的斋舍里用午膳,用饭时,几个人便谈论起供应斋舍这边的灵谷、灵蔬、灵禽几乎都用的是学宫弟子上缴的任务份例,又不免由此说起了他们之前接的种植任务来,约好了要一起去播种。

宋文期问:“那你们今天下午都有没有时间?”

钟纨道:“我和兰因不是都选了音修入门的课程吗?丝篁馆太偏远了,所以我们用完饭就需要立马往那边赶,恐怕抽不出时间——对了,咱们当时一起选课的时候,你怎么那么不愿意选音修这门课啊?”

宋文期立时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我……五音不全啊。”

兰因却很困惑:“五音不全是什么?”

宋文期被他追问得恼怒了:“你还想我给你演示不成?!——我告诉你,你这就是欲故意羞辱我!”

钟纨忍笑:“是因为兰因天生有副擅于唱歌的好嗓子,才会不理解啦。”

几人随后说笑着分开,钟纨与兰因同往丝篁馆去,一路出了学宫西行,越走越见人迹罕至,兰因来蓬莱一年多,甚至做过专门洒扫山路的杂役弟子,都觉这段路实在荒僻,忍不住问:“丝篁馆到底在什么地方啊?怎么不在学宫里面?”

“丝篁馆其实原也在学宫之内,是在宣宗主任上才迁到‘思过崖’附近的,”钟纨道:“有人说,是因宗主素来极厌恶乐音的缘故。不过我倒是觉得,此事或许和教这门课的‘岑寂居士’习惯、性情关系更大。”

兰因一怔,他跟在宣虞身边一年多,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师父不喜乐音,不过细细想来,倒也有迹可循。他还在想着,就听钟纨又说道:“我这话偷偷说给你听,岑寂居士乃是聋人,因此极不爱开口说话,即便教授学生,也只作弹琴示范,从不口授。”

兰因愣住了:“聋人还可以做音修?”

钟纨笑笑:“岑寂居士乃知音宫出身,你记不记得咱们这一届入学的弟子里,有位乃是知音宫宫主嫡传弟子的苏怀柔?听说她就是奉师命来投奔岑寂居士的,至于岑寂居士的琴技究竟如何,你听过就知道了……”

两人说着,便走到了思过崖下,丝篁馆的大门前,兰因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这里,就忽听见一声响遏孤绝的剑唳,整座蓬莱山仿佛都在为此而震荡,兰因和钟纨全都愕然地上望,只见流涟谷上空不知何时起,已弥漫着浓重的雪霭,而一道冰寒灵光凝成的鹤影正从中尖啸着冲出,直击而上云天!

兰因联想起早间所见,不由惊喜:“我师……宗主突破了!”

钟纨也怔怔道:“那就是……断水的剑灵?”

而就在他们这略一晃神之际,断水剑意化成的鹤影便已风流云散,化作的鹤羽般的飞雪霎时飘遍了蓬莱山间。

“铮—铮—铮——”大雪落下的瞬间,丝篁馆中,忽然响起琴声,有个沙哑怪异的男声随即和着琴乐,低吟起歌:“尔心如霜冰兮,剑如雪……”

***

丝篁馆散学后,兰因一路疾跑回雪居,作为唯一的徒弟,他自是想要第一个恭喜师父突破,然而见到宣虞的一刻,兰因不由有些怔住了——宣虞身上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让他相貌、尤其气质与前段时间比起来都更为冰冷,倒是更像兰因初见他那时候了。

宣虞看见兰因,朝他微微点头,接着继续同丹哥说话:“我先前教你去和阿祈讨件替身傀儡,要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丹哥从袖中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木偶人,接着却有些尴尬地欲言又止:“只是……”

宣虞接了过来,划破手指,在木偶背后所贴的黄纸上书写下契文,密契结成的一刻,兰因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木偶便已消失不见,而身旁赫然出现了个长得同宣虞很像的女孩儿!

——确实是女孩!大概十五六岁年纪,神情也如宣虞一般疏冷,兰因惊呆了,长大了嘴巴傻傻地看着,直到这替身傀儡女孩在他的注视下吐出了宣虞的声音:“这是从前你娘想出来,伙同公输来戏弄我的把戏。”

他语气无甚变化,对公输祈的称呼却一下从“阿祈”变作了“公输”,兰因便知宣虞对此还是有些情绪的,却也不是真的在生气,但还是连忙收回了目光,转而朝向宣虞,信誓旦旦却也是发自内心地道:“她和师父你其实一点也不像——师父你比她好看太多了!”

宣虞轻笑了声,随手捡了枚蜜饯,递到兰因嘴边:“尝尝,有没有你嘴甜?”

兰因不好意思又开心地咬了。

丹哥见宣虞这时心情似乎很不赖,才敢轻声道:“宗主,方才收到中州那边的情报,施长老好像在查……您的身世。”

***

施钩玄走在白玉京的街衢,白玉京实无愧千年仙都之名,可他却全无心欣赏——那一日,楚明彰最后说的话这些天来一直都在他耳边反复地回响:

“……那天,还是个小孩的宣无虞被叫到宴间,被虞氏子以狗奴辱之、打骂,他们大概不是第一次那样干了,有着非常多折磨他的办法,还有一个虞氏子竟欲骑到他背上去——他们那时候磕了些药,正在兴奋的当头,竟没人注意到,宣无虞一直在袖中藏着柄短剑——可就算知道,又有谁能想到?那样一个病歪歪的小孩,竟然敢在那虞氏子想要胯到他身上来的时候,一下抽出剑捅穿了那人腹下!喷出来的血登时就把我吓得酒醒了……”

“这一下算是捅出了大事,那虞氏子虽没死,却被废了丹田,虞家如何能善罢干休?他那身为姐夫外室的姨母——小宣氏终究也保不住他了,我听说他最后的结局是被送入了江家丹房,做那试丹的药人……”

“——姐姐你嫁进江家这么久,如何能不知道进江家做药人的下场?这惩罚比杀了他恐怕还要残酷百倍,虞氏大概是满意了,更何况,我后来也听说,没几年后,他那姨母小宣氏也暴死了,从此,没人再关心这孩子的下场——可谁能想到,他后来再出现,竟是作为剑仙的嫡传弟子!姐姐,我这些年时时想着这件事,越想越觉心惊:宣无虞当年到底为什么会成为剑仙的弟子?!——要知道剑仙与江氏本家交恶长达百许年,却奇迹般地,在宣无虞出现后,关系明显缓和了下来,而且以宣无虞那样的出身,剑仙却毫不计较,给他与自己最宠爱的小徒弟年幼便订立下了娃娃亲……”

这句话,忽然宛如一道惊雷,炸响在了施钩玄的耳畔——其实也非楚明彰此言有多震聋发聩,只是这话让施钩玄又想起了一直以来一桩难解的疑惑——他从始至终都未曾想过破坏辛夷与宣虞的婚姻,一者自是因两人间的婚约乃是剑仙所赐,二却是因他两人青梅竹马、相知相伴长大,感情始终要好,就算那不是少男少女间的情愫,也有非他可以替代的亲昵,这全然做不得假……甚至有一次,宣虞在比试中折断了剑仙亲赐给辛夷的剑,辛夷都没有因此对宣虞产生任何埋怨——这些年他无数次回想过去,发现这两人关系的转变大概是以剑仙去世为节点,突然毫无预兆地走向了分崩。剑仙因突发意外去世后,只在短短数月间,宣虞囚禁辛夷,辛夷毒害宣虞,昔日亲密无间的同门师兄妹竟是反目成仇到了这样的境地……

施钩玄心里一团乱麻——自施家离开后,他就把蓬莱这些相伴相携的同门都当作自己真正的家人,只是宣虞的身世才令他忽然间发觉,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他们……

他怀揣着满腹的心事,与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并未多予留意——这两人俱作白玉京世家子的常见打扮,一人头戴金冠,一人手持玉扇,皆气度非比寻常,尤其那持玉扇之人,虽容貌寻常,举手投足间却有种倜傥的风流态度,以扇骨抵着唇珠,一双眼似笑非笑地在白玉京街上的十二楼间来回环顾,正是伪装了容貌至此的檀金和提桓两人。

提桓这时忽然拿扇子遥遥指向五石楼,笑睇向檀金:“听说江家那五石楼里,藏着不少灵丹妙药,我都抢过来,送给你,如何?”

“呵呵,那自然是好,”檀金听到这话,嘴上答应着,却实在没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他来之前刚磕饱了金丹,此时还处在眩晕的余韵中,脑子不大清醒,故而才敢这样明显地敷衍提桓,实际上满脑子里想得都是:那江家可是有位号称半步化神的老祖……

提桓仿佛知道他这念头,笑道:“别担心,无虞会帮我们的。”

“噗,”檀金闻言,却是直接喷了,他现在深深觉得如果不是他磕药彻底磕晕了,那一定就是提桓终于修他那邪门的魔功修疯了,主要这实在太匪夷所思:“——师兄你刚刚说谁?无虞——宣无虞吗?”他瞪着提桓,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提桓也淡笑不语地回视着他。

檀金自小就是有几分害怕这位师兄的,这可是位货真价实“笑里刀剐皮割肉,绵里针剔髓挑筋”式的人物,被他这样看了一会儿,檀金便先胆怯了,笑声百转千回地变成了:“那——宣无虞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提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过来问他:“我记得你好像一直不喜欢宣无虞?”提桓敲着扇子,饶有兴趣:“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我从第一面见,就看不惯他那装相的德行!”檀金啧了声:“无论他装模做样出温煦有礼,还是摆出那幅冷若冰霜的姿态——我都一见之就反胃。”不过说起宣虞,转念想起一事,檀金眼珠一转,根本压抑不住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师兄,他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攻打白玉京的计划吗?——当然了,”提桓笑道:“我在攻打中州之前,就给他去了封信,详细地说了我接下来的打算——你说,若你是他,从前一直活在江潮生的阴影下,好不容易,江潮生终于死了,却又被江氏辖制,你要是他,这时候会不会选择帮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二十多万字终于开始写到大纲里我比较想写的一部分内容了,流泪,洒狗血的激动让码字热情激增~提桓给宣虞去信的情节在《晋入学宫》那章,还有未防大家理解偏差导致接下来的情节连不上提一下,《长生诀》有灵就是指那种真的灵,这充满了歧义的中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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