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雷克一家的交谈很愉快，乔安娜和盖文风趣幽默、广闻博识，尤金也妙语频出、分外可爱。

而且，他们虽然很活泼热情，但十分有分寸感。

不过，如果此时你想要探究这种分寸感表现在哪里，希拉却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了。

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有分寸感——他们将社交的距离和内容把握得完美无缺，让你感到快乐的同时又不至于感觉自己的隐私被侵犯。

而是——

她知道了雷克家的很多事，但自己还是拿着“我是哥谭大学的医学生”那老一套的东西糊弄人，比如，换汤不换药的“我是哥谭人”。

这种招数百试百灵，很难有人不信服。

在哥谭，她只要说她是哥谭大学的医学生，就仿佛头上多了一圈光环，做出什么事，又有什么反应，都自有解释。有时候希拉很想说，她学的只是流行病学，又不是哥谭医学生权威学说。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希拉也会感慨学长学姐走的路实在是太多太广了。

在哥谭外，有关安全的方面，只要说自己是哥谭人，就仿佛变成了权威专家，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指点江山了。但是，那只是哥谭人，不是万能的上帝。这充分体现了一点，其他人或许会怀疑哥谭人很多方面的能力，但唯有一点例外，那就是哥谭人活命的本事。

真是神奇的信誉凭证，希拉脑海里的小人已经演出了好几场欢快的场景。

“我认为这些方面可以这样改进……”小人沉声说道。

“Stop!”另一个小人不耐烦地打断发言。

“我是哥谭人，我在哥谭大学就读的专业是安全技术与管理，或许可以听我说几句。”小人继续发言。

“哇哦——活的哥谭人。”打断发言的小人震惊。

这些都不重要，总而言之，雷克一家活泼得过了头，他们太有倾诉的欲望了，希拉很少见到他们这样毫无防备心的人，她在大都会广场遇见的桑切斯母女就表现得符合希拉的认知，友善而又不失警惕心。

希拉很认真地告诫他们：“在哥谭要保持充分的警惕，无论遇见什么人，老人还是小孩，又或者像我这样的人。”

雷克一家给她的印象太好了，希拉希望他们能够快快乐乐地回去。

其实希拉在这一方面不是很有耐心，她不擅长劝诫，也非常非常讨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哥谭是危险的——这是个广而周知的事实，你心存幻想就不正常。但只谈及哥谭是危险的，就可以为自己的无能找到借口吗？

她们的死亡是因为哥谭本身就这样坏，不是因为你。你看，就连大名鼎鼎的韦恩也逃脱不了厄运，你不必自责。

这样的想法时常令希拉感到厌烦。

她表现得讨厌关于哥谭的刻板印象，但在实际行动中，希拉又总会不由自主地给别人加强这种印象。

或许在她的心中，哥谭和刻板印象一模一样。

她的身边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不幸，再不能说这是假的了。

她厌倦了这一切，却又无法狠下心剜去心中流脓的伤口。

尤金认真地点点小脑袋，快乐地说：“我们知道啦！不过，遇到危险爷爷奶奶们会来救我和爸爸妈妈的！他们超级厉害！”

希拉失笑道：“但是遇到危险爷爷奶奶会为你们担心，他们会掉眼泪，会食难下咽，我们的世界之王肯定不希望见到这样，对不对？”

真是可爱的想法，希拉默默想到，算了，乔安娜和盖文听进去就好。

“啊！对！”尤金连连摇头，“那我不要爷爷奶奶担心，我会保护好爸爸妈妈的。”

盖文轻轻地掂了掂儿子，高兴地说：“尤金要保护好我和妈妈哦！”

“好！”尤金大声应答。

希拉微笑着注视来来往往的人，没再说话。

乔安娜突然悄悄地凑到希拉的耳边：“我说我有超能力你相信吗？我可以一眼看出哪些是好人。希拉，你是个好人，你会永远幸福的。”

希拉盯着乔安娜宝蓝色的眼睛，疑惑的目光化作了实质，看得乔安娜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脚。

希拉吐字清晰：“我知道尤金像谁了。”

超能力，希拉当然是相信的，不然也找不出理由来解释自己的特别预感，她总不能认为自己只是预言家或者第六感比较灵敏。

如果她想要中彩票，她只需要调动这种能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同样的，希拉也可以投资、炒股，只要她想，她就可以。

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能力在钱财方面对她非常宽容。

至于乔安娜所说的超能力是真是假，希拉不想去关心，这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她只需要知道雷克一家是值得交往的朋友就可以了。

谁让她从来没有交到一个坏朋友呢，希拉在心中长叹。

乔安娜快活地眨眨眼睛。

两人相视而笑。

涟漪渐渐消失在水中，到岸了。

“再见，希拉。”

“再见，乔安娜，盖文，还有我们的世界之王尤金！”

“再见！”尤金稚嫩的声音一如渡轮上响亮。

待三人坐上来接他们的车走后，希拉神情冷淡下来，又恢复了生人勿近的模样。

希拉站在路边，婉拒了好几辆出租车。

她在等詹妮弗，詹妮弗坚持要来接她。昨天也是珍妮姐姐送她去坐船的，希拉不能拒绝姐姐的好意，她知道那是因为姐姐太爱她了。珍妮姐姐害怕有一天希拉会像她的父母一样卷入纷争，从此杳无音信。

这一段路确实不太妙，出了好几个大新闻。如果希拉是自己驾车当然毫无问题，但出租车偶尔不太可信，詹妮弗也不再愿意相信那小概率事件不会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

在等詹妮弗的时间里，希拉打量着周围的东西，尽管她对这里很熟悉。

楼房、道路、行人，一如既往，没什么特别的。

希拉收回目光，她想起与雷克一家的偶遇，幸运确实又一次眷顾她，降临在她身边——尤金口中爸爸要拜访的老朋友是詹姆斯·坎顿，真是惊喜的发现。

詹姆斯·坎顿在哥谭也算是个大人物了。

或许人们不太了解，但哥谭不只有韦恩、凯恩、科波特、埃利奥特，或者西恩尼斯，又或者潜藏在地下的哥谭秩序的统治者法尔科内。

詹姆斯·坎顿是被幸运之神眷顾的人。

最初，他只是个私生子，坎顿家族的掌权者从来没有想过让他来继承家业，只是后来其他有能力的竞争者都莫名其妙出意外死掉了，才让他捡了漏。

虽然有传言是他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下的手，但詹姆斯的父亲认定了他是无辜的。人们普遍猜测是他总不能真的放弃詹姆斯，而选择自己剩下的其余几个蠢钝如猪的子嗣，要是真的选择了那几个败家子，现在坎顿家已经查无此名了。

也有传言说当时坎顿家死亡的那几个继承人，因为犯了错误而受到了神降临的惩罚，于火焰中脱去自己的罪孽。这种说法由于太荒诞被视作笑话，因为坎顿家的建筑没有丝毫被火损害的痕迹，而且，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场火，报纸上肯定还留有痕迹。

有崇尚神秘的人去调查这个传言，结果发现传言的源头已经被关进了监狱——他为了传播自己邪恶的教义，蛊惑了很多人自焚以求得生命永恒的宁静和幸福。

瞧瞧吧！

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就像詹姆斯·坎顿那令人恶心的幼弟，那早该堕入地狱的恶魔——威廉·坎顿，他还是光鲜亮丽地活跃在社交场上，丝毫不在意那些丧生在他手中哀嚎的灵魂们。

如果灵魂之说真的存在，那他绝不会逃过受害者的审判。可是没有啊，无力反抗的人们除了哭泣还能做什么呢？或许是更加痛苦地哭泣，一辈子都走不出死亡的阴影。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希拉挂断了和埃斯特尔的电话，那个时候，希拉还不知道自己就要失去最好的朋友。

“希拉，我们联系不上埃斯特尔了……”电话那头是止不住的哭泣哽咽声。

希拉不敢置信地喊道：“什么？！迪恩叔叔，早上我还和埃斯特尔打电话了！”

“我和多琳报警了，可是——埃斯特尔，埃斯特尔——她出去逛逛然后一直没回家……多琳现在很不好，她哭晕了一次，醒来又继续哭……我，我……”

希拉脑海里只剩下迪恩·奥斯蒙德因为哭泣变得嘶哑的声音，她已经不敢去思考埃斯特尔会遭遇什么，她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勉强找回理智：“我会和爸爸说，我们一定会找到埃斯特尔的，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

电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挂断的。

希拉一直哭一直哭，泪眼婆娑地给爸爸打了电话：“爸爸，埃斯特尔，埃斯特尔……”

唐纳德安慰女儿，承诺自己一定会尽快找到埃斯特尔的下落。但生还的可能性太小了，他悲哀地意识到埃斯特尔可能也会像自己的小女儿维娜一样遭遇不幸。

警察有什么用？他什么也做不到。从维娜到埃斯特尔，唐纳德只发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有同事在抱怨迪恩·奥斯蒙德和多琳·奥斯蒙德小题大做，指责这些大人物完全不会体谅他们这些普通人。

唐纳德抬头看了同事几眼，又转移了视线。

他只觉浑身发冷，眼前发黑，强打起精神叫自己投入到工作中，可怎么努力也看不到正义的影子。

一九九六年一月三日，埃斯特尔的尸体被找到了，尸检确定了她于九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遇害。

警局里没人再谈论奥斯蒙德夫妇小题大做了，他们一致改口赞扬奥斯蒙德夫妇对女儿的爱。

奥斯蒙德夫妇和希拉都天真地认为找到凶手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唐纳德不这样想。

杀害埃斯特尔的凶手潜藏得深，但那些蛛丝马迹还是能起作用的不是吗？只是警局不敢再查下去了，草草结了案，也不知道听从了谁的命令拉了个流浪汉顶罪。

唐纳德为此消沉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决定辞职。

“唐纳德，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这些。你就要升任副局长了，居然这样草率地逃避，你为什么变得懦弱了？虽然有些事我们解决不了，但是我们可以解决其他事啊……”

唐纳德在警局最好的朋友劝告了他很多很多，他知道那有道理，但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你不是我，你不能理解我。”

“好好好，你是对的，你有道理。”朋友非常生气地冲唐纳德说道。

那一天之后，唐纳德再也没有和朋友联系。

直到一九九七年的五月十日，朋友打电话告诉唐纳德杀害维娜的凶手找到了，他抓住了这个人。

“唐纳德，你可得好好感谢我！”朋友神采飞扬地说道。

唐纳德泪流满面，他知道那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听着朋友的声音哽咽道：“现在看来你是正确的，英雄！”

朋友在电话那头得意地哼了几声，似乎对唐纳德的反应很满意。

“我当然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