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一怔,又重新坐回台阶上。
穆荀川将蜡烛吹灭,轻手轻脚的跟着坐过来,胳膊轻轻挨着季风,就像靠着一个暖烘烘的小火球。
“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CPU被你干烧了,”季风回完后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开始专心致志听墙角。
张婆像是愣了一下,声音隔着一层纱,“她对你们提了我?”
周成远乖乖点头,“她说不要让我们靠近黑草屋。”
张婆于是笑起来,听着比在王家婚堂的时候更像个和蔼可亲的婆婆,“被她叫上去迎客不是啥好事,她是念了点儿旧情,不想让我趟这浑水。”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叹息道,“她有些年头不待见我了 。”
李一诺是个细心又干练的人,她显然不想错过任何细节,于是开始拐着弯的套话,“看着您和王婆差不多年纪,之前关系不错?”
大概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见几人想知道,张婆也乐意开口。
“她和我是一块长大的。”
没人再说话,所有人都静静地等着。
就听张婆犹豫了很久,才又慢悠悠道,“王婆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大美人,要说起来,李德军还得管她叫一声大嫂。”
“王婆的丈夫是李德军的大哥?”
李一诺在纸上写写画画的声音再次传来,她不紧不慢的梳理着关系。
“既然都是亲戚,怎么王旦对李家这么不待见,我还以为两家有世仇呢,”周成远不解道。
“本来是没什么仇的,也怪李家这几脉生的不好,到李德军这辈,就只有两个男人,王婆子那丈夫死得早,我也记不清叫什么了,只记得村里都叫他老大李,他和王婆子也是结婚十年多了,才生出了一个儿子,她那儿子,叫李琯。”
“那时候李德军的老婆钱小丽也怀着孕,生出来的却都是女娃娃。”
她说道这里又叹了一声。
“要说也是娃子自己命不好,老大李老来得子,小琯打小被捧上了天,干过不少混事儿,三岁那年贪玩,居然去撞怀着身孕的钱小丽,钱小丽那时候年轻,反应也快,眼看就要摔了,她就这么扯了小琯一把,没想到自己稳住了,小琯却被她拽歪了身子,小脑袋瓜磕在了井沿上,血都洒进了井水里,王婆子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
“俩人赶紧借了个三轮车,抱着小琯就往镇子上赶,这么一去就是一天。”
李一诺皱眉听着,“救过来了吗?”
“害,”张婆摇头,“救什么啊……”
季风的心跟着一颤,就听李一诺又问,“去晚了?”
“还没到医院呢,就把老大李也给赔进去了,”张婆闷声说道。
“她走回来的时候,满头是血,就这么抱着小琯站在我院里,那孩子身子都硬了,我问她怎么弄的,老大李哪儿去了,她一句话不说,就这么站着朝我哭。”
“最后还是借车的那家找到了镇子上,我才知道是出了车祸,老大李脑袋都撞黏了,头皮站在车轱辘上,那个大货车司机也没捞着好,急拐弯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子,居然也被推进了医院。”
李一诺听得一阵心悸,“没有赔偿吗?”
“那些事是王旦办的,我知道的少,”张婆回道。
“王婆子也是那时候疯的,她抱着孩子就是不肯撒手,喊着让我陪她去山上求山官,我也没什么好劝法,在那山官庙里陪了她一天,半夜的时候才把人劝下来,那条路正好路过小琯摔破头的那口井,你说,这事儿可也巧,钱小丽她就不早不晚站在那井边。”
“她去井边干什么?”
“我当时也纳闷了,正想叫人呢,就被王婆子拉着躲在了树丛里,那天月亮也好,啥动作都能看清楚。”
“钱小丽大着肚子蹲在井边,拿了个碗和小匙,”张婆叹了口气,“那井沿子不平整,坑洼多,小琯撞破脑袋之后,一些血就积在了那些洼里,钱小丽就蹲在那捞血呐!”
有了先前的经验,几人都反应很快。
“这是想喝小琯的血,保佑自己生儿子?”
“不然还能是什么,王婆那天晚上也没回来,转头又去了山里,我劝不下来,王旦又在镇上闹赔偿的事儿,也就由着她在那跪着,我也得顾着家,不能天天陪她,只能来回送个饭。”
“到后面,她是自己下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算准了日子,那天正好钱小丽生娃,那个娃、还真是个男娃,就是带陈晓晓回来的李欢硕。”
“那会儿她就跟我说,这李欢硕,是拿小琯的命换来的,小琯是被人下了巫,我怕她作出什么疯事儿来,劝她别犯傻,她却转头又跑进了山里。”
“那天她在山上也就待了俩钟头,晚上下了大雨,我上山去找她,正好看她从庙里出来,我寻摸着她这是不傻了,还知道自己回来,到走近看的时候,才觉出不对劲,她身上一滴雨也不沾,连鞋底都是干的,一路上问她什么都不回答,到村里却开始大喊,说山官要一头牛,如果不赶紧祭上去,三天之后,暴雨淹山。”
“那山官庙,修得可早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建的了,从我记事就一直荒废着,村里人只当她是疯了,都没放在心上,结果第三天夜里的时候,居然真的起了大雨,别说庄稼了,村里拴着的狗都淹死了不少。”
“后来三番五次就发生这样的事情,村里的人慢慢也就信了,她成了山官面前的红人,是山官道人,从那之后也不怎么搭理我了,整天阴沉着连在村里和山上来回跑。”
谁都没有再接话,屋子里只剩下了李一诺刷刷写字的声音。
季风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
在陈晓晓的故事里,王旦和王婆无疑是两个最大的恶人,可听完这件事,他却一时间不知道该是什么情绪了。
穆荀川也在旁边一动不动。
沉默了半晌,他将手伸向自己的衣兜,劈里啪啦一阵声响后,将手往季风面前一摊,“该吃药了。”
季风一愣,看向他手里的药片,就听那人又道,“没水,将就着吧。”
……没水可太难将就了。
季风抓过来生吞硬咽,留了满嘴的苦。
他忍不住苦笑。
“什么时候出去?”穆荀川对他征求意见。
“几点了?”季风问。
“不知道,”穆荀川实话实说。
就两部手机,李一诺手里拿着一个,江颂那边放了个,没有他们两个的份儿。
不知道是不是心灵感应,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外面忽然开始传来手机振动的声音。
接着是魏怀江将电话接起来。
“喂,哦……小陈啊?”
三句之后,魏怀江的声音陡然提高,“啊??都出来了吗,你们都没事吧??”
手机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接着是椅子板凳挪动的声音,魏怀江的话语中也添了几分紧张,他着急的往外走。
“啥时候了还什么巴/雷/特啊,谁伤着了?蓝衣在不在啊?你们……”
李一诺的声音盖过了越走越远的魏怀江,她匆匆朝张婆道了几声歉,脚步匆匆,几乎是跑着追了出去。
季风昏昏沉沉的脑子硬是强制开了机,他不敢相信地看向穆荀川,“出事了?”
小院是安全地,能出什么事儿?
难不成是出院子了,他们的任务都完成了,有什么事儿需要冒险出来?
穆荀川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他快速起身,在推开柜门的瞬间却顿了一下。
“这边我们没来过,路不熟,走密道,原路回去。”
他甚至趁着说话的空迅速摸了一下季风的额头,“还能撑吗?”
季风打掉他的手,“多大事儿,快走。”
说是走,心里却越想越毛,他们没有手机可联系,心里的不安只能无限被放大,于是两人没走几步,就开始放开步子跑,密室里的陈晓晓莫名其妙不见了,不过现在不是查清楚的时候,他们马不停蹄地换了个通道,从王家婚堂里冲了出来,又以最快速度往小院方向赶。
火苗顺风窜地很高,将周围的房屋照得格外明亮。
源头正是他们一直待的那个院子。
季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将速度提到最快,和江颂几人汇合的时候,李一诺他们还没有回来。
众人都跑出了小院,在离门口很远的一处空地上瘫坐着,火色照得地面一片明亮,季风以最快的速度数完人数,才一下子瘫在地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还好,都还活着。
穆荀川背对着自己,江颂却把他倒地的过程看了个清楚,大概以为他出了什么状况,快步跑过来,也跟他瘫坐在一处,“哥你没事吧?”
季风正憋了一肚子情绪,喘着粗气开始上气不接下气的吼他。
“你他妈电话里……不说清楚了?至少报个……平安,说声人都活着,把我俩……心惊胆战……累得跟狗似的!”
江颂脑子不灵光,被骂得一头雾水,“啥电话啊哥,电话是陈默姐打的,关我啥事儿啊?”
陈默也在一旁听着,满脸疑惑地举着手机,“我还在打着呢,给一诺姐打的啊?”
她说着往远处挪动了一下身体,往手机那边汇报,“蓝衣回来了,都没事,你们别急了,慢慢走……”
穆荀川也被累得不轻,边喘息边查看众人的伤情。
活着没错,可伤得却都不轻,就连江颂也新添了两只红肿的胳膊,见穆荀川瞥过来,他乖乖伸出手。
“老大,我和我哥同款的。”
穆荀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开始变差,“怎么回事?都睡了?”
“我和老傅守着呢,”顾以铭道。
“火起的莫名其妙,起先连个火光都没有,一眨眼的功夫就从门槛烧到了房顶,跟破了油似的,我反应够快了,可那门……气压不流通还是怎么的,死活打不开。”
“最后还是赵明宇拼着被火烧死的风险撞开的,不然真不好说死不死人。”
赵明宇衣服最破,身上却不见有烧伤,他裹了顾以铭的外套,摸了摸被烧得光溜溜的头顶,有些不好意思,“多亏我那天赋。”
“得亏有你,”顾以铭说完,抬起被烧脱了皮的手去指谢鸣。
“还有个不要命的,让他睡觉也不睡,装什么巴\雷\特,命都他妈快没了,他还在给他那宝贝□□收箱。”
谢鸣一半头发都烤焦了,看起来伤得最严重,安全箱杵在墙上,他委屈巴巴的坐在旁边,嘴还硬着,“命能丢,枪不行。”
顾以铭咬着后槽牙,“你他妈就作吧!下回谁也不管你!”
季风这会儿也休息过来了,他朝江颂问,“药和纱布带出来了吗?”
“带个屁!”依旧是顾以铭回的话,“总共带出来俩东西,一部手机,一把宝贝枪。”
江颂在旁边委委屈屈道,“哥,烧伤好疼啊……”
季风听得直皱眉头,“哪儿来这么大的火,门也破不开?”
他眯着眼从院门缝隙里朝小院瞅,“一队那间屋子没被点着?”
“怪得很!”江颂龇牙咧嘴道,“这么大的火,人家硬是没事,甚至都不跑出来,那狗窝倒是被烧了,狗耳朵都没毛了。”
火舌都快卷到天上去了,紧挨着的另一件房子却没事?
事情还能再蹊跷一点吗?
季风下意识想到那个有火焰天赋的女子。
顾以铭他们显然也有所察觉,因此并没有在院子里多待,现在都聚在院子外面,在得到穆荀川的肯定答复之后,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唾骂起许从海。
穆荀川倒是难得没说什么,或许是早早发完疯了,他表现得格外平静,甚至平静的让季风都觉得不适应。
季风张了张嘴,想问问这人接下来的打算,却见他晃着步子朝谢鸣的方向走过去。
刚刚被告完状的谢鸣大气不敢出,心里盘算挣扎着,在穆荀川靠近的瞬间,他迅速举起双手,认怂道,“再不敢了,下次一定撒腿就跑。”
穆荀川却只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抬手捞过他身旁竖着的安全箱,将箱子放倒在地上,开箱露出巴\雷\特。
“舍得让我用吗?”他眸光看着那把枪,低声问谢鸣。
谢鸣还保持着投降的姿势,脑子反应不过来,只下意识地点头,“你是老大,当然随便用啊。”
穆荀川于是抬出枪身,轻车熟路的开始组装。
谢鸣的眼睛开始放光,他往穆荀川身边挪了挪,目光在穆荀川和□□之间游离,“你是老手啊?”
刚刚他看下载好的视频组装都废了好些劲。
穆荀川微微点头,“生前用过几次。”
“军人?”谢鸣问。
穆荀川摇头,“游手好闲的旅行家,国外容易接触到。”
谢鸣的目光由惊讶逐渐转为崇拜,目不转睛地看着枪身被一点点组装好,在穆荀川将枪提起的瞬间,也跟着激动的站起来。
“老大,咱……”
还没“咱”出来,四周又骤然变回一片黑暗,谢鸣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停电了?”
“停电了……”
顾以铭重复完这句话,荒唐的笑了几声,“还真他妈形容的精确。”
赵明宇直瞅着黑漆漆的院子,“什么情况啊,刚刚还窜天的大火呢,这是被谁捏灭了?”
季风于是也笑,“哪来这么大手啊?”
江颂胆子小不敢跟着笑,只朝季风身旁缩了缩,“怎么这么诡异啊?哥,我好害怕,胳膊好疼。”
季风拍了拍他的肩膀,半晌又朝穆荀川问了一句,“止痛药和消炎药还有吗?”
突如其来的黑暗使眼睛没法立刻适应,季风看不清穆荀川的脸,等了半天才看到那个轮廓动了一下,一阵窸簌之后,他朝自己扔过来两个盒子。
“没带多少。”
的确不是很多,一人也就够分一颗,季风手也不利索,于是将药递给赵明宇,“先一人吃一片吧,有总比没有强。”
“我和老傅用不着,给他们三个,”顾以铭朝赵明宇摆了摆手。
“我也用不着,”陈默拒绝道。
没了火光,她也不敢离得太远,跟着缩到了季风身边,“傅褚云和江颂都把外套给我了,我没太被烧到。”
江颂犹豫了一会儿,最终也摆了摆手,“就这几片,也太寒酸了,都施舍给我谢鸣哥吧,感谢他让老大耍枪玩。”
谢鸣一心扑在穆荀川身上,当即也跟着拒绝,“我也用不着。”
顾以铭的火气蹭的一下又冒了出来,“用不着个屁!几片药留成古董吗,赶紧给我吃。”
三队还是很听顾以铭的话的,谢鸣当即大气不敢出,乖乖张开嘴,让赵明宇把药给自己倒进嘴里。
“都化在喉咙里了,真他妈苦。”
枪很快被组装好,穆荀川又提起旁边的安全箱,半天没动弹,朝黑漆漆的院子里看了一会儿,才问道,“一队有多少人在屋里?”
顾以铭摇了摇头,“燃灯队伍在外面,当时安排的时候我记得有六个,许从海出去做任务了,不过我偷偷看着,好像只有他和一个女子出去了。”
“许从海不在?”穆荀川确认道。
顾以铭摇头,“不在,我亲眼看他出的小院。”
“能用火的那位呢?”穆荀川又问。
这次顾以铭犹豫了片刻,“可能在里面吧,我没怎么看到过她,也不太认识。”
穆荀川嗤笑了一声。
他找了个平坦一点的地面,将安全箱竖直放着,招呼赵明宇过来扶好后把枪身重重地搭在上面。
这样并不稳固,特别是对于这种后坐力较大的枪来说,于是穆荀川特地交代道,“往旁边靠,扶稳了。”
赵明宇郑重点头。
他什么也不敢多问,但谢鸣却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忍不住,“老大,咱要杀人吗?”
陈默一惊,“不是说上三层禁止猎杀?”
“是呢,”穆荀川装好弹夹后半跪在地上,似乎在寻找瞄准目标。
“可惜了,第一枪打在狗身上。”
谢鸣于是朝众人瞅了一眼,“老大骂谁是狗啊?”
回答他的还是穆荀川的声音,“退后一点,声音有点吵。”
“季风,太黑了,看不见狗头。”
季风目不转睛地看着穆荀川,默了三秒后,他唤出两张塔罗,卡片化成两只蓝蝶,一只落在枪身上,另一只闪动着幽光飞入小院。
萤火似的微光轻轻闪动着,很快照亮了小院里那只耳朵被烧秃了的黑狗。
穆荀川的瞳孔慢慢缩小,在蓝蝶的光照到黑狗的眼睛时,毫不犹豫的扣下扳机。
“嘭——”
巨响甚至在村庄里荡出几道回音,穆荀川甩了一下震得有些发麻的胳膊,扶着提手站起来。
赵明宇在旁边揉了揉耳朵,“我觉得我耳朵要聋了。”
四周寂静无声,荡出一阵长久的沉默。
过了半晌,谢鸣才如梦初醒,“还真打狗啊?”
回答他的不是人声,而是一阵刺耳的悲鸣。
一只黑鸟一样的东西从天而降,落在院子中间,它就像破碎结界的具象化,断了翅膀似的挣扎扑腾着。
四面八方钻出来比夜还黑的影子,蜿蜒着落满了小院外墙,最后凝聚成了三个滚圆的头颅,他们嘴里长出密密麻麻的触手,那些触手扒着墙面,正一点点往小院里挪动。
枯井中传出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一个没有眼白的婴儿惊恐的从井里爬出来,身体还没落地,又被水草一样的东西残忍的拖拽回去。
谢鸣喉头滚动,许久之后才震动声带发出一声简单的感叹。
“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