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忽然“啊”地一声，神乐惊呼起来：“所以说，我们几个转世的缘由是……是……”她直到这时，才真正明白过来，转而又看向奈落，“所以、所以那个死在母亲大人腹中的胎儿，被你……被你给……”

“闭嘴，”奈落脸色发青，“快别往下想了。”

神乐理直气壮：“你刚才不是还叫我多动动脑子？”

奈落：“……”

真澄仍在往下说着：“后来，见‘生子灵药’的法子不成，我们又换了个思路。那些服下药物的女子绝大多数很快死去了，但也有少数几个竟然变成了无知无觉形如肉团，只知不断吞食周围活物的怪物。于是我们就想，既然那具理想的身体是由无数妖怪在邪气的加持下合体而成，那么如果将这两样材料收集得足够多，是不是就也可以自己制造出来呢？所以，从那时候开始……”

“怪……怪不得！”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奈落曾借翡翠的口，向他们所有人传达过一次，而现在由罪魁祸首本人再次说出来，许多原本模糊不清的细节被一一展现，带给人的感觉就又不一样了。

见面前这位看似慈悲为怀的高僧谈到自己曾做下的种种恶行时，一丝犹疑的神情都没有，戈薇忍不住上前一步，仰头询问：“可是，真澄大师，只不过为了消灭真罗一只恶灵而已，前前后后却伤害了许多无辜人类、妖怪的性命，您真的觉得这样也没有问题吗？”

真澄似乎早就知道她要这样质疑，也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扬声说道：“天武天皇元年，申任之乱，亡一万三千人；和铜六年，大灾荒，亡近二十万；天平宝字八年，藤原仲麻吕之乱，亡十二万人；承和九年，承和之乱，亡三万七千人……”他竟然按照时间顺序，一条一条背起了过去一千多年来发生过的许多天灾人祸和与之相应的死亡人数。

似乎他对那些年代和数字早就熟稔于心，中间不带一丝停顿，背了许久才背完，最后面对着众人震惊的神情，语气平和地说道，“我师门一脉追查多年，发现这些灾祸背后，全都有真罗的手笔。他以世间恶念与邪气为食粮，自然会想方设法搅得天下大乱，怨气四起。若不竭尽全力除掉他，未来的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也会有同样多——甚至更多的无辜生命死于他手。只可惜我能力不济，只能以如此极端之手段来对付他。虽说伤及无辜、妄造杀孽确实不妥，本不该是我辈所为，但比之长久，却又不知救下了多少苍生的性命。所以……”他叹了口气，语气愈发坚定起来，“反正我多年来斩妖除魔，手上已经沾满了血腥，就算再多沾一些，也算不了什么。只要将那恶灵彻底解决，就算从今日起此身遁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也甘之如饴。”

他虽然口中说着“愿下地狱”的话，但似乎因为意志坚定的缘故，身周笼罩的灵光反而更加灿烂明亮了，几乎要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下面其他人听他讲来，都觉得乍听似乎有点道理，可仔细思索，又哪哪都说不通。诸叶低声嘀咕说：“说得那么伟大，可是……那可是人的性命诶！性命是可以这样一对一地计算的么？”

奈落却没对真澄的观点予以置评，只问出了自己关心的另一个问题：“那个‘最像人类的半妖’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真澄闻言，竟淡淡笑了一下，“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我之前并不知道那对琴师夫妇竟活了下来，还有能耐将你唤回现世，一直到不死原城的那次祭仪才亲眼见到……而更令我惊讶的是，你竟然真的把自己变成了人类。”

奈落听到他这句描述，只觉得异常怪异，眉峰蹙得更紧，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把、自、己、变、成、人、类？”

“难道不是这样吗？”真澄脸上笑意更深，“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还是说，这样简单的事实，你却迄今为止都还没能意识到？”

奈落愣住。

他把自己变成人类？

变成……人类。

一瞬间，许多以为早就丢在过去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来。

对了，其实即使最开始诞生在人类的家庭，他也没有真正把自己当成过人类的。

毕竟哪个人类的小孩子会天生就拥有妖怪的力量，还背负着那么多那么沉重的记忆呢。

他就像一个旅人，冷眼旁观着那个家庭，那个村落，那群人类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并且知道自己会在某个不确定的时间，毫无征兆地、不带一丝留恋地离开。

直到——

那天，温柔的琴师对他微笑说，路边的小猫露出尖牙利爪，对着人凶狠地哈气，是因为害怕吧。

人类是什么样子的？

“脆弱。”

连最杂碎的小妖怪都抵敌不过，随便什么小病就会死掉——

“但是……”

那些人总是喜欢凑在一起，彼此羁绊，彼此帮助，很多时候他们可悲地死去，但也有时候……就这样不断传递着温度，一起活了下去。

“……却很温暖。”

摇摇欲坠跌下去的一瞬间，那个并不强壮的男人紧张地抱着他，好像怀里的是什么贵重的珍宝。即使他才刚刚展现给对方，自己最为丑陋可怕的模样。他忽然觉得，做一次那个人的孩子，似乎也不坏。

就一次。

于是，在产生这个念头的刹那——他真的把自己变成了人类。

“奈落”本就是没有固定形态，擅长变化的妖怪，幻化之术当世鲜有能及。

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是这世上的任何事、任何物、任何人。

所以，真正地做一次人类吧。

身体接收到了这样的意志，从内到外都产生了变化。他无法再像过去一样抵御自己妖力里的毒性，也失去了几近不死的再生能力。被父亲从熊妖的巢穴带回家之后，他的身体变得虚弱不堪，变得需要依靠药物支撑，因为人类本就该是那样“脆弱”的啊。

——最像人类的半妖。

在此之前，恐怕没有哪只妖怪能够像奈落那样——以人类的方式诞生，以人类的方式生存。

原本他也应该以人类的方式死去。他甚至为此做好了计划。

可是……

直到即将被怪物吞噬，面临生死的一瞬，脑海中忽然有了片刻闪念。

……如果能再见到某个人一面就好了。

他曾经追逐月亮。

那轮月亮虽然冰寒彻骨，却又那么美，是漫漫长夜无尽黑暗中触目所及的唯一光亮。

他不管不顾地追上去，比任何人都要执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以为自己马上就能碰触到它了，月亮却一下子碎在水波下面，他也一脚踏入了无尽的深渊。

后来他又遇到了一轮月亮。

这一次他害怕了，他逃离、退缩，想要离它远远的。那轮月亮却自己靠近过来，看起来同样冰寒彻骨、同样美，可当它碰触到他了，他才发现……它是暖的。

暖的……毛茸茸、软绵绵，很温暖。

某种说不出的感情填塞在胸口，充盈汹涌着，好像要爆炸了。

对了，那件衣服送来那么久，可是一直压在箱底，从来没有穿过。好不容易有机会穿一次，本应该先去问问那个人，自己穿那件衣服究竟好不好看的。

想再见见他。想再见见他。想再见见他。

无论以什么方式都好，哪怕是……变回妖怪。

“原来……”奈落的脸色一连变换了几轮，最后只自言自语说出两个字，剩下的话音则渐渐转低，消失在了唇边。

见他陷入突如其来的沉默，白夜从背后小心翼翼地摸上他肩膀，还揉了揉，又拍了拍，担心地问：“喂，没事吧？”

奈落这才像回过神来，对他摇摇头。

远处传来白童子不爽的声音：“我就说嘛！怎么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做了那么多年的人类！原来都是这个家伙害——”

话没说完，“哐”地一声巨响伴随着惨叫，神无柔柔弱弱地说：“闭嘴。”

“可是……”诸叶跳出来，一只手指着真澄，大声质疑，“你不是一直想消灭真罗吗？那现在真罗已经被奈落吃掉了，你的目的也就达成了啊？为什么现在还要跟奈落和大伯过不去啊？”

真澄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真罗并没有被消灭。他仍然存在于此。”

“诶？”

他挥挥手，指向了奈落：“……在他的身体里。”

“可是，明明都被吃了……”

“真罗是无数怨念与恶意的集合，是人类本性之恶。”真澄说，“仅仅被另一个充满了恶念的妖怪吃掉，是不可能真正消灭他的。从一开始我就想好了，无论是真罗吃掉了他，还是他吃掉了真罗，其实并没什么分别。只要最后拥有了实体，就将他们一起都净化干净……就可以了。”

诸叶还要再说些什么，奈落却先开口了：“……小丫头，别跟那种脑子一根筋的家伙废话了。”

诸叶震惊地看着他，表情十分感动：“你终于不叫我‘小狗崽子’了！”

奈落只装作没听见，继续说道：“那家伙要想净化掉我，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现在他连自己的祖传法宝被人切成两半了都不知道，看来实力也不怎么样嘛。”

真澄闻言脸色大变，连忙朝地面上光芒曜目的金钟看去：“什么？！”

金钟的影像忽然在眼前晃动起来，就像前面罩了一层透明的水波，忽然“啵”地一声轻响，水波炸开，才露出后面真实的情况——果然那法宝早已被从中间整整齐齐地劈开，一边一半倒卧在地上，就像被人丢弃的废铜烂铁。

“幻术？什么时候的事？！”真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刚才奈落用触手一层叠着一层将金钟包裹起来，恐怕根本不是为了将它推倒，“不对……以我法宝的力量，那只犬妖就算不当场毙命，肯定也受伤严重，怎么可能还有余力破开……”

奈落闻言轻笑一声：“哦，这个啊……”一根细细的触手轻轻一勾，从金钟旁边满是泥尘的地面上勾起一个木头做的人形傀儡。那傀儡造型十分简单，只大约雕出了脑袋和双脚的形状，连手都没有，不知是不是被人丢到火里烤过一圈，整个傀儡从头到脚都是焦黑色的，看着惨兮兮的十分可怜。

“不入流的小把戏罢了。”奈落把傀儡拿回到手里，试着给它擦了擦脸，不过没有擦干净，反倒也把他的指尖染得焦黑一片，他有些惋惜地叹口气，“不过有时候用处还是很大的。”

真澄的脸色变得严肃，这才意识到接下来自己将不得不面对未曾预料的棘手情况：“那家伙在哪？”

奈落唇角依旧浮着笑意：“哦？谁？”

“……那只犬妖。”

“谁知道呢。”奈落语气悠闲地说，“八成去接他家的狗崽子们了吧。对啦，还有弟弟，毕竟是个好哥哥啊。”

这意思是马上就要有更多的对手到来了。真澄愈发警惕，抬手正要施法探寻周围动向，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说话，可那人却似乎是对奈落说的，口吻里透着一丝无奈：“你能不要总是‘狗崽子’长、‘狗崽子’短的吗？”

“怎么啦？”奈落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连眼睛都弯了起来，“我又没有说错。”

真澄骇然想要说话，可张开口，竟然先喷出了一口血。他低头看去，发现竟然有一截雪白明亮的刀刃，不知什么时候从自己胸前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