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回到地念儿那间简陋的木屋子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了。
青年走在所有人的最后，回头望向村落的方向，蹙了蹙眉。
白色的犬妖见状，也停住了脚步。琥珀般的金眸清冷而锐利，仿佛一切心计与阴谋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邪气比刚才更加浓郁了……”考虑到目前与对方暂时是结盟关系，奈落终于还是说了一句。
杀生丸微微挑眉，也朝村落那边看去，就像刚才一样，尽管已经尽量集中精力去感知，但那种感觉始终模模糊糊的。毕竟他身为犬妖，不像奈落这种因邪念而生的妖怪那样对这类气息敏感，而同样的，如果是要探查什么其它细微的声音或气味，则奈落又远远及不上他了。
“要去看一看吗？”
戈薇回过头，正看到两人一前一后离他们而去的身影：“大哥……？”
杀生丸没有回头，不过奈落却朝他们笑了笑：“戈薇小姐，要拜托你们看家了。”
戈薇正要点头说好，没想到诸叶却从旁边冲出来，小跑着跟了上去：“有好玩的事情是不是！我也去我也去！”永远和刹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好奇，也缀在后面追了上去。
“……”
杀生丸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了，不过奈落却还是那副温柔和善的笑容：“并不能叫做好玩的事情哦，可能会有危险。”
“我才不怕咧！”诸叶满不在乎地说着，“更何况，连你这种风一吹就倒的都能去，为什么我反而不能去？”
“……”这下奈落也不说话了。虽然说现在做了人类自然有做人类的好处，但作为曾经的大妖，被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家伙看不起，还是有点伤自尊。
奈落。
拥有几近不死的再生能力的邪恶半妖。
风一吹就倒。
“呵。”走在最前方的杀生丸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你笑什么！”
“……”
三个小姑娘诧异地互相对了对眼神。虽然说奈落对待她们的态度很亲切，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父亲（大伯）大人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凶呢。
等到了村落之中，却换成了奈落领头。白天他被杀生丸拎出来的时候毫无准备，身上只穿了一件雪白缀着鹤纹的小袖，连羽织都没有披，只见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白衣黑发的青年好似幽魂一般，悄无声息地在简陋破蔽的村屋之间穿来穿去。
“他在找什么？”诸叶压着嗓子问永远和刹那。
另外两个小姑娘摇摇头，也十分不解。却见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若对方走远，便沉默地跟上几步。
奈落终于在一处黑灯瞎火的木屋前停下，转过头对杀生丸说道：“找到了。这间屋子里的邪气是最为强烈——嗯？”
“怎么了？”白色的犬妖正上下打量着周围，听到他话说了一半突然中断，不由追问了一句。
青年蹙着眉，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就在刚才，邪气突然消失了。”
杀生丸看着他，忽然也意识到弥漫在整个村子里的某种令他极不舒服的感觉，仿佛陡然一轻。
“咯吱——”像是古老腐朽的木质地板被什么重物压住，小心翼翼地发出暗哑的□□。这声音极其细微，但对于听觉灵敏的犬妖来说，无异于重雷贯耳。
一刀劈碎窗户，直接闯入屋里，只来得及看清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如同一抹即将熄灭的萤火般从敞开的大门飞了出去。漆黑的屋子空空荡荡，仅有的几件家具破败不堪，靠近矮几的角落里横躺着一个男人，不知死了还是活着。
想来敌人在他们接近之时已然有所察觉，动作才能如此迅速。
大妖没有犹豫，又紧紧缀着那抹萤火追出去。白衣的人类青年则带着三个探头探脑的小姑娘，与他擦肩而过，从被劈开的窗户钻进了屋。
“死了，还是活着？”
“没有气息了。”诸叶把躺卧着的男人面朝天翻过来，朝其他人摇了摇头，“身体还有温度，不过已经没救了。”
刹那点亮桌上的蜡烛，明灭的火光映照在那个男人的脸上，干瘦丑陋的面孔布满皱纹，每一个细节都显露出生活的贫瘠与穷困。但此刻这张脸却笑得安宁平和，宛若刚刚达成了什么重要心愿一般。
就在不久之前，在阴冷幽暗的墓地之中，三个小姑娘才刚刚见到过一模一样的神情。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这个笑容竟显得从未有过的阴森古怪。
“……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笑？”
她们懵然不解，彼此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一同来到此处的青年，想要得到点提示——在亲眼见证了对方的博闻与敏锐后，她们已经不知不觉间形成了一种印象：在这种疑点重重的时候，奈落一定能发现些什么。
事实上，她们的印象没有错。
奈落站在靠近靠近门边的位置，半蹲下身子，正从地上捡起什么，仔细地辨认着。
“什么东西？”诸叶第一个挤上去，这才看见青年摊开的手掌上，一枚用鲜艳织锦包裹起来的小东西正闪闪发光。她不由得愣了一下：“……御守？”
杀生丸回到地念儿的木屋时，不出意外地看到奈落他们也已经在那里了。一群人在屋子里围坐一圈，正小声地讨论什么。
看到杀生丸推门而进，戈薇第一个打起招呼：“大哥，回来了？”
白色的大妖冷冷看她一眼，没有做声。紧接着奈落也抬起头来，笑吟吟地问：“连杀生丸大人也追丢了？”
“……”杀生丸沉默几息，说道，“太会逃跑了。”
奈落的眼神晃悠悠地飘开，仿佛完全没听出其中话里有话。这时候永远招了招手：“父亲大人，快过来！您活得比我们时间都久，认识的东西也多，不知道以前见过这个没有？”
犬夜叉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谁说多活几百年就认识的东西多啦？”
杀生丸把那只小小的织锦布袋接在掌心，嫌弃地瞥了一眼：“不就是御守？”
御守、护身符、或者其它的什么奇奇怪怪的灵物，不都是脆弱的人类无力守护自己，只能寄望于神明垂怜的可悲证明吗？
“不同的神社或者寺庙给予信众的御守是不一样的，很多都会在包装上描绘特殊的标记，或者采用独创的花色。”戈薇解释说道，“但是这枚御守……它的样式我从未在周围的神社或者寺庙里见过。”
附近村落里居住的都是穷苦的农人，绝大多数都被困锁在自家的田地里，一辈子都没有出过远门。就算有机会去神社或者寺庙参拜，也只有可能去距离最近的几家，因此这枚御守不大可能来自那个刚刚死去的男人，而是属于……
杀生丸蹙了蹙眉，正想要再研究一下，结果嗤啦一声，大妖尖利的指甲将脆弱的小布袋挑开一道裂缝。
“哎呀！”地念儿赶紧缩到房屋的角落，“这可糟了，御守是不能被随意打开的，可能会召来厄运……”
金色眼眸冷冷地瞥向了他。
“打个赌，你要是再多说一句，厄运马上就到。”奈落慢悠悠地拉长了声音，随后问杀生丸，“里面装了什么？”
这一次杀生丸的动作小心了一些，剥开织锦，露出里面一只桧木质地的盒子，小小巧巧的，几乎还没有装口脂的贝壳大。盒盖打开，一张折叠的纸条掉了出来，上面隐约有字。
永远率先拾起纸条，在手中展开，但在看清的一瞬间，她的表情明显愣了一下。
“怎么了怎么了？上面写的什么？”诸叶凑上去，但也立刻露出跟永远一样的神情，如果她能变成狗的话，那条尾巴肯定已经沮丧地耷拉了下去。随即纸条被递向了戈薇：“母亲，全是汉字，看不懂啊！”
这个时代的人类书籍，但凡古老正式点的，很多还是会采用汉字来记叙。同样的，神社或寺庙中的祝祷经文，也常常是全文汉字。虽然现代日语同样包含许多汉字，但是在用法上大相径庭，若没有经过专门学习，常常很难读懂古书的含义。
戈薇已经做了很久的巫女，但她实战的时候居多，平时并不怎么参与祈福祝愿之类的麻烦事，因此也犯难地皱了皱眉：“这个……我也认不全，也许得拿回去请教枫婆婆才行。”
“什么汉字？”一直坐在角落的白衣青年伸出手，手掌摊开，掌心朝上，“……不要忽略我的存在。”
“对对！奈落！你来看看！”诸叶连忙一把抢过纸条递给他，“上面说了什么？”
殷红的眼眸垂下，扫过那行短短的汉字。隔了片刻，只听青年清越的声音念道：“……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
“……这是，什么东西啊？”三个小姑娘简直要晕了，完全听不懂啊！
犬夜叉也听得一阵迷惑，不由得说道：“什么鱼啊网啊乱七八糟的……喂，该不会是你也不认识，临时瞎编的吧？”
地念儿怯生生插了一句嘴：“听起来好像是佛经。我母亲以前去寺庙参拜时，从主持那里听过一些类似的句子。”
“是佛经。”奈落说，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小纸条，像是还想要从中看出更多的东西来，“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中的一段。”
戈薇沉吟了片刻：“地藏菩萨……这个我倒是知道。”
三个小姑娘闻言都竖起了耳朵，连犬夜叉也好奇地凑过来，诸叶连忙催促：“快说啊母亲，地藏菩萨是个谁啊？”
“是一位佛教传说中的菩萨，听闻他愿力深厚，心性慈悲，而且与其他菩萨尤为不同的一点是，他长期驻守在地狱之中。”
“菩萨？驻守在地狱？为什么啊？”
“因为地藏菩萨亲眼看见地狱众生受罚痛苦，心中不忍，便在佛前发愿，誓要度尽众生，即便是地狱中的罪人也一样。于是便有‘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样一个说法。”
“连下了地狱的罪人都愿意怜悯吗，那这位地藏菩萨还真是善良呀！母亲，我喜欢他！下次要是经过供奉地藏菩萨的寺庙，我要去拜一拜！”
犬夜叉在旁边“切”了一声：“你一个半妖……啊不，四分之一妖还去拜佛？当心被那些顽固不化的和尚们给打出来！”
诸叶朝他扮了个鬼脸：“我去拜佛，又不是去拜和尚！趁人不注意偷偷去不就行了！”
“当心被他们逮住！在妖怪面前他们可是凶狠野蛮、一点道理都不讲的！”
“那我就找个人类陪我一起去！有自己人也好说话……诶，对了，奈落，奈落！下次你陪我去好不好，你又懂佛经，口才也很好，万一出事了也好哄哄那些和尚！”
哪知道在小姑娘们面前一向极好说话的人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我才不去。”
诸叶一愣：“为什么呀？”
奈落朝她温温和和一笑：“我可不想去参拜一位笨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当真如此的话，这位善良慈悲的菩萨，大概永远都出不来了。”
“你可真是……”诸叶嘴巴一撇，“消极！无趣！扫兴！”
“嗯嗯，说得对，所以千万别来找我啊。”完全一副哄小孩子的语气。
“哼！”
戈薇忽然想起来：“对了，说到佛经……奈落，刚才那一段经文，到底说的什么意思？”
周围一下安静下来，大家都把注意力转了过来，好奇他究竟要如何解答。
人类青年叹了口气，他微微垂下脑袋，眼睛没有看向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片刻之后，只听清冷而平稳的声音在屋子里缓缓响起：“万物众生，不断轮回，连片刻的休憩也是奢望。可到了世间，又苦痛连绵，灾祸不断……故而尘世如同一张巨网，而人生便如游鱼，在漫长的生死之河中，好不容易自一张网中挣扎而出，却又一头栽入另一张网里。如此循环往复，苦厄重重，永失自由，永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