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当意识到很可能是被人从中挑拨后，那些村民迟疑半晌，终于还是抬着尸体回去了。
众人也都松了口气，虽然最终问题还没完全解决，但眼前的危机已经解除。地念儿开始热情地邀请奈落和杀生丸也在他的房子里留宿。正在说话的时候，先前那个一直手持镰刀、普通农家打扮的少女也走上前来，对他们说道：“这里看起来没什么事了。如果村子里再有什么变动，我会赶紧来通知你们。”
“这位是……”女孩儿引起了奈落的注意。
“她是阿初，”戈薇小声对他介绍道，“是村子里的女孩，之前她的家人生病，幸好从地念儿那里拿到了药草，这才挽回了家人的性命。因此她愿意站在我们这边，今天也是她提前来找我们通报消息的……是个善良的人呢！”
“原来如此。”奈落微微偏过脑袋，有点好奇地看着阿初和地念儿在不远处凑在一起说话，说着说着，那只高大半妖长长的脸上便浮现出不自然的红晕，黄土色的皮肤愣是变成了红土色，显得更丑了。奈落挑起眉毛：“整个村子里，地念儿只给了她一个人草药吗？”
“那当然不是！从以前开始，那些村人但凡有什么头疼脑热，小病大病，都会来这里求助。地念儿从来都来者不拒。”
“真奇怪……为什么只有那个阿初在这种时候愿意站在地念儿一边呢？其他的村民分明也接受过他的恩惠，不是吗？”
“因为……”戈薇迟疑了片刻，“忘恩负义”这个词在舌尖绕了几圈，终于没能说出口，只叹了口气，“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太害怕了吧。”
回答她的是一声含讥带讽的轻哼，一瞬间让戈薇想起曾经那个阴鸷邪恶的半妖，见不得世间一切美好事物，却总喜欢为种种阴暗丑恶而击掌庆贺。悚然抬头，对上了人类青年俊美而柔和的侧脸，睫毛纤长，殷红的眼眸映着下沉的夕阳，光芒流转，颜色异常瑰丽。
奈落转过头，依旧是温柔和善的一笑：“戈薇小姐真是善解人意呢。”
戈薇心下暗暗松了口气，神情无奈地摇摇头：“其实那些村民也不能算坏人。”
奈落长长地“哦”了一声，仿佛十分信服的样子。戈薇正想再说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这时候阿初正好与地念儿说完话，转身与他们道别。高大的半妖就站在一边，恋恋不舍地望着女孩离去的背影，那架势看起来只要对方回过头随便勾勾手指，他都能立刻冲过去跟着一起走。
这副思慕怀春的模样也太明显了。
“你喜欢她？”奈落漫不经心地开口。
周围瞬间安静。虽然奈落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场的其他几个全都是或纯种或不纯种的犬妖，听觉异常灵敏，听到这个八卦问题，都不约而同地把耳朵竖了起来。就连杀生丸——直到现在他也始终站在屋顶上没下来——都忍不住把目光扫向了这边。
地念儿完全没想到他这么开门见山，红土色的长脸直接涨成了酱紫色，反衬得那两只铜盘般的眼睛更大了。
“我……当然没有！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想法？！”
“没有吗？还真是可惜……那你不喜欢她？”
“不……不是！”地念儿几乎跳起来，“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她？！阿初是这世上最可爱、最善良的女孩子了！没人会不喜欢她的！我、我当然也……我是说，我也喜欢……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所以你还是喜欢她？”
“我当然喜欢阿初……等等，不是！我是说……不是那种喜欢！不是……”
“……到底是怎样？诶，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我都快被你绕晕了。”
虽然奈落抱怨自己被“绕晕”，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却饶有兴味，像是在逗弄什么路边碰到的小动物，完全不像哪里“晕了”的样子。反倒是地念儿被他绕来绕去，又磕磕绊绊解释不清楚，急得在原地直跳，连大地都似乎震动了几下。
“不、不是！我是说……我虽然喜欢她，但我没有那种非分之想！”
奈落仿佛愣了一下，口中慢慢重复：“非分之想……”
“我、我……我是个半妖，而她却是人类，我们以后肯定走不到一起的！而、而且……”地念儿急急地说着，随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知道我长得有多丑陋、多令人讨厌，她能不被我的外表吓跑，还愿意接近我，跟我做朋友，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我已经很感激了！……所以，除此之外的那些非分之想，我是绝对不敢有的！”
“地念儿……”听到这些话，三个小姑娘凑过来，试图给他一些安慰，“你千万不能这么自卑啊。虽然长得和别人不太一样，但你也有很多优点啊！”
“对啊对啊！你比其他人心地都要善良，又很温柔，是个很好的男孩子啊！”
“我也觉得是！而且你还很会种草药！跟你在一起的话，就再也不用担心生病了！”
“说的没错，你都没问问阿初，怎么就能先这样自我否定呢！”
小姑娘们七嘴八舌地鼓励他半天，六只眼睛四处逡巡着还想找点支持，绕过屋顶上的杀生丸，一脸呆滞的犬夜叉，神情迟疑的戈薇，最后落到了始终保持着和善微笑的奈落身上。
“奈落奈落，你也说两句啊，你觉得地念儿这个想法对吗？”
“……我说两句？”
“对！你怎么觉得？”
“我觉得呢，”奈落抬起脸，用十分温和关怀的语气对地念儿说道，“你确实没有必要自卑。”
“谢谢你，我……”
“……反正再自卑也不会变得好看的。”
“……”
地念儿两只铜盘般的眼睛瞪得更大，好半天没能说出个完整句子，三个小姑娘也发出不约而同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奈落！”恼火的声音响起，诸叶从后面跳过来，一把揪住青年的衣领使劲晃了晃，“你不能这么说话！”
犬夜叉夫妇都吓了一跳，尤其犬夜叉差点儿把刀又举起来了。
不过他们显然忘了这个转世后的奈落脾气相当之好，青年被晃得踉跄两步，一点儿也没生气，只赶紧把衣领从她的手里拽出来，脸上充满了诚恳的歉意：“唔，抱歉，诸叶小姐，刚才的话我收回，我重新说。”
“好，你重新说。”诸叶收回手，抱着双臂重重点头。
奈落轻咳两声，再次恢复了先前郑重关怀的语气，对地念儿说道：“……你确实没有必要自卑。”
“谢谢你，我……”
“反正你虽然丑，但这世上终究会有比你更丑的。”
“……”
一片尴尬的沉默中，犬夜叉拍了拍戈薇的肩膀：“我说……他肯定是故意的吧。”
戈薇迟滞了片刻，无声地点了点头。
不过显然地念儿完全没有往这个方向想，善良憨厚的半妖被打击得迟钝了片刻，忽然像搞明白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似的，一把抓住了奈落的手。
“奈落少爷！我明白的！你是想提醒我面对现实！保有一颗积极乐观、向上进取的内心！我虽然是丑陋的半妖！但总比那些乱七八糟混成一团的杂碎妖怪要好看！谢谢您！”
杀生丸站在屋顶上，这时候不给面子地笑了一声。犬夜叉打了个寒战，仰头不解地瞟了自己大哥一眼。
“……”奈落试着想把自己的手往外抽，但身为身体孱弱的人类，地念儿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对他而言宛若铁夹，竟然用尽了力气也纹丝不动，反倒将白皙的手腕磨出隐约的红印。努力了半天，他长长叹了口气，语调平静地说：“……你给我放开。”
当天的晚餐正好也是烤肉。
倒也不能说是故意，毕竟食材早在村民们来闹事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临时也不好变换。说实话，烹饪烤肉的手艺还算过得去，上好的豚肉在火上烤的油光直冒，再配以适量的盐巴和酱料，焦香味飘得整个屋子都是。
但奈落的脸色不太好。
如果今天杀生丸不提那种焦糊的气味像“烤肉”，他可能还不会建立这么直接的联想。然而一旦提及，就再也回不去了。
按说以前做妖怪的时候从来不挑食，为了给自己重组身体找到更多强力的素材，无论多么稀奇古怪恶心奇葩的东西都能硬吞下去。但现在大概是人类身体承受力太差的缘故，瞪着面前那盘表面微焦、冒着油光的东西，他居然觉得喉咙里有什么酸苦的液体一阵接一阵地马上要涌出来了。
满屋的火光。
惨叫，酒杯打碎的声音，充斥鼻端的浓烟。
滚烫的烧灼，让人失去理智的痛苦。
再然后，远离人烟的、漆黑幽深的山洞。一线天光从长草掩盖的洞口流泻下来，照在美丽巫女的侧脸上。
抬起手，斑驳破烂的绷带下面露出焦黑干结的皮肤，血水混着脓液在裂开的伤口中流淌。
……真恶心啊。
其他人吃东西的时候，只有杀生丸靠在房间角落里，默不作声地坐着。血统纯正的妖怪不怎么习惯人类的食物，但又因为两个女儿的原因不能立刻就走，只能面无表情地陪着。距离大妖身周十尺之内的范围仿佛被竖立了一个无形的结界，就连永远和刹那都不怎么敢靠近。
奈落看着杀生丸面无表情的淡定模样，顿时觉得更气了。
你自己又不用吃，好端端偏要提什么“烤肉”啊。
“奈落，你怎么不吃啊？味道很好的哟！”永远拈着一块排骨正啃得津津有味，侧眼看见青年面的食物还完好无损，显然连碰都没碰一下。
俊美的青年微露歉意，轻声说道：“抱歉，我身体不好，吃不了太油腻的食物。”
“啊，那要怎么办！”永远赶紧把手里的排骨放了下来，担心地凑过来，“不能不吃东西啊！”
角落里的杀生丸无声地瞄了她一眼，那双金色瞳眸里透出的情绪看起来不像太高兴。
刹那和诸叶也赶紧放下碗筷，建议道：“我们赶紧弄点别的东西给奈落吧，身体不好更不能随随便便对付的！”
戈薇积极地举手：“我来我来！我可以帮忙煮粥的！”
犬夜叉一把将她给拉坐回席上：“你别多管闲事！小心人家吃了会更严重！”
“犬夜叉你什么意思！”
“啊不对，我就是说……我……我……”某个红衣半妖飞快地意识到自己失言，但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坐下！坐下坐下坐下——！！！！”
砰！咚！
正在一团混乱之时，门上厚厚的帘幕掀开，一张奇长无比的土黄色脸庞探了进来。地念儿拎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瓷罐，把它放在了地炉边的地板上。
“奈落少爷，你吃这个行不行？”半妖语气诚恳地说，“我也是刚刚才想到你应该吃不了油腻之物，赶紧从田里摘了点草药，熬了这一罐药粥，应该能适合你。”
奈落微微一怔：“药粥……？”
地念儿迟疑了片刻，说道：“唔……你的身体不好，所以……”
殷红的眼眸抬起，在那张丑陋的脸庞上扫了一圈：“药可不能乱吃啊，你知道我是什么病症？”
“大概……大概能知道，你今天刚一出现，我就……看、看出来了。”地念儿被他问得有点慌乱，铜盘大的眼睛开始不安地乱转，“我钻研了很多年草药，很小心的，这个吃下去，终归……终归会有点好处。呃……就算能延命个几天，啊不，几个时辰，也是好的。”
这话一出口，靠得最近的小姑娘们都愣了：“等一下，什么叫延命啊！”
“呃……这个……”
“说清楚啊？”
地念儿被好几双眼睛一直盯着，情绪紧张，说起话来更加磕磕绊绊了：“延命就是说……就是说，呃，这位奈落少爷他……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死掉。”
“诶！”室内顿时响起一阵惊呼。
反倒只有当事人一脸淡定，伸手持勺拨弄了一下罐中的粥水，又凑近鼻端闻了闻味道：“……叫这么大声干什么，我一直中了毒，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等一下！”戈薇连忙打断，连声质疑道，“不是说已经被另外一种毒压制住了么？”
奈落看了她一眼，仿佛在教导她什么常识似的说道：“只是压制，又不是祛除。虽然说不会立刻爆发出来夺取性命，但长期在身体里沿着血脉流淌，会慢慢侵蚀血肉、经脉、骨骼……毕竟，毒终究是毒。”他顿了顿，朝地念儿微微一笑，“……谢谢你，这个闻起来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