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着已是时辰将近,极乐阁被用作宴席之处的楼阁繁忙得打紧,裴青柚双目在琉璃坠之下细细打探四周,混在人堆里、溜到门跟前站住。
小手摸摸严实戴着的琉璃面莫名安心不少,她往上去瞧,那处大厢房梁上悬挂着牌匾,竖着道玉牌,以小篆誊写的字迹,镌刻下“锦鱼池”三字。
早有悠悠扬扬的媚骨琵琶,鸣笛柳柳,泉铃应和,她在门缝中看清了里头的光景,心内叹道:“极乐阁是要钱不要命了还是早已认了洲兹,倒还挺重视。”
从这厅中踱步出来的姑娘们,与她早先见着的蓓儿等人同色衣着珠花。
如此想来更是碧荷周到,给她的琉璃面倒是阁内人人有之,她若是要混进婢女堆里去也就更容易,若是运气不佳人杂混乱之际,还能迅速脱离于此。
想着后路后,待她细看,却发现见着的婢人皆为女子而无小厮,大件儿的物什也都是由一众婢女协力搬进去,不住腹诽:“莫不是这洲兹的客人有什么癖好不成?也兴许是老流氓好女色...咦...”
琵琶声停,一翁长笛奏起,随即有古琴瑟瑟与之和鸣,不暇是份好享受,若非预料到今夜必有险境,青柚倒也愿意留在极乐阁享一夜自在。
“那边的!哪个嬷嬷的婢女?大人就来了,你怎的还杵在那?”又是欢云嬷嬷,她从厅内而出,方才看时还在与旁人说着话儿,此时脸上的献媚劲儿还未散干净,插着腰指着青柚。
好在人在面具之下,除非破皮跑来跟前掀起,谁也不知她是谁。
青柚不慌不忙地抽出先前顺走的蓓儿的帕子,掐着声音欠身,怯生生地道:“回嬷嬷,奴婢是织叶嬷嬷跟前办事的,方才已是跟姐妹们合力搬了些物件,奈何今日只是风大,着了些凉...”
“哦?织叶底下的——”欢云歪眉斜眼地上瞧瞧下瞧瞧,瞧见青柚腰间的狐狸牌子,便了然,她与织叶本就关系不融,遂鄙夷道,“我说呢,她底下的人跟她一样式的!瞧你也不见跟她狐狸似的样儿。”
“咦?莫非欢云织叶这两位感情关系不好?那我岂不是往枪口撞?”青柚左右也没等见什么脱身机会,便松落身板显得人唯唯诺诺,低着头的眉目皱着,内心忐忑,以婢女示弱的样子反复抬眼看向欢云。
得,这位欢云嬷嬷插着腰,泼妇骂街似的。
青柚学人神态举止算佳,她此番举止顺利地落入欢云眼中。
欢云冷笑一声,麻利挽起袖子,嚷道:“小蹄子,你这左顾右盼的,可是在寻你家嬷嬷撑腰?你当极乐阁养闲人?”
“奴婢不敢,嬷嬷着实错怪了...”青柚强抑制住笑意,连忙跟上前微微弯了腰,再明着张望周围,继而凑近欢云,道,“织叶嬷嬷底下,奴婢受多了苦楚,本想着今夜抓着时机来投奔您的....”
她这一突然凑拢添上这言语,反倒是欢云不自在,这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对头手下的姑娘,还没好好骂一顿,下一刻她手上就多了些银两宝饰。
眼前此女扑闪着睫毛显得虔诚极了,还道:“嬷嬷您貌美心善,这些银两全是小女攒着孝敬您的,您看——”
“这...我...”自是有银两说话,弱女惧怕的姿态亦往欢云心坎儿里戳了。她收了好处有了油水,还谈什么训斥打骂?
欢云清清嗓子转眼一瞧,指着一旁摆了满桌酒酿白玉壶的空闲地儿,道,“念你识相,去,跟旁人把酒端进去候着,这可是件轻巧活计,莫说嬷嬷我不疼尼——好生伺候着贵客,听见否?”
“是,多谢嬷嬷。”裴青柚暗喜,她向来大女子能屈能伸,只要不触及到底线,还是能豁得出去的。
待欢云眉梢上翘喜滋滋地离去,青柚也就光明正大地端起酒壶站在众女之间,默默祈祷:“苍天保佑,可别溅血溅着小女子本人与某位小男子啦——”
琉璃面珠玉便是叩得铃铃响,随她微微晃动的身子飘摆,裙尾押着门槛那道绸缎毯子边儿,快活地过了。
入了厅,她便有样学样跟着旁人布菜斟酒,只是不巧生性自在,不似旁人老练,万分小心也还是有点小差错。譬如踩着红绸桌布、洒了点儿酒渍。
旁的姑娘轻轻笑出了声儿,扯扯青柚的衣袖带她步入一众姑娘里候着。她自然跟着去,将那木盘环抱在胸口,红着耳朵不忘留心察看。
这一看又是费了好些时辰,也站在婢女堆里滞留了好些时辰,还差点时候她就能在头顶的华灯中给老鼠找一条逃生路线。
怕又得碎碎念好一阵,她嘟囔句:“洲兹属乌龟的?”
又过了一阵,琵琶陶笛长竹箫调音调了个齐全,连古琴都听完了几曲,依旧没动静。而站在青柚身边的姑娘基本都眨了几下眼睛,她由心感慨——“古人可真能静啊。”
堂堂绮都嚣张的太子,慢吞吞的像什么样子?待不住的青柚恨不得打上一架,脑内已是轮了几个回合的赛场。
咚的一声击鼓,凭着耳朵尖,她听着了些隐晦的步子与手掌按压木门的声音。
再去细听已能辨识出是从哪儿来的声响,她眸中带喜,自在晃着板子上的酒水,以那酒水拍击器皿的声音为掩护,佯装酒水将洒要去救。
人去烛火之下看眼火光与玉壶的反光面。
那反光的位置极为巧妙,应是一道暗门里的光景,自然是有人趁着准备之时打量外界,将手放在了门上,暗门发出的声响年久,反而不像是极乐阁的做派,没准是故意为之。
“是谁呢...洲兹?”转念一想又摇摇头,洲兹那张狂的样子,可没工夫做细细考量的活计,他设下的宴席,不可能自己缩在角落。
而听步履摩挲纷纷,应该不止三人。
“莫不是魔教咒蚕渊?”青柚又一滞,想起今夜不久之前才遇见的歹人——那位不知名下狠手射箭、险些要了她小命的魔教之徒,“淦!那多半就是咒蚕渊了!”
来花朝许久,为数不多的消息她可都梳理了个遍。
对于这支涉及江湖、朝廷喊打喊杀的组织,她也只是从明辉与袖风的对话里,听到过只言片语。
说来她还自觉奇怪,高明辉什么意思她到今日都没明白,这竹马不愿与她细说,只非要她离可疑人物远远儿的。
大致是凶残至极的吧!
“可今日是洲兹设宴与花朝堕落官员勾结,咒蚕渊来做什么?还躲在暗门里,莫非是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啧...可真阴啊!”
戏剧化的事物皆是如此,她刚猜测有了个结果,对面炽黄墙坯处摆着的烛火一灭,一道暗门运作,陆陆续续从暗道里出来三人个花朝官员。
穿着便服低调极了,恐怕也是怕被认出来择日送死,好在青柚从前在爹爹的携领下对朝中官员认了个全脸。
竟然来了三个打过照面的老官儿,氛围反而有些荒诞,她愤愤道:“明明头发斑白,却不愿在朝中尽心尽力得个颐养天年、领个忠厚的好名声,为了利益勾结绮都,来个叛国之罪,这群老爷子实在糊涂!”
来的官不大,多是老官,属于在朝中被陛下一贬二贬三再贬的状态。
偶尔也听爹爹提起过,这三人皆是朝中清官不愿与之打交道的人,想必是三位在贪污的路上策马奔腾着,拿百姓钱税却不为百姓着想。
奇了怪了,按理来说这类人应当是陛下朝中暗卫的终点观察对象,怎么陛下放心这仨出来无拘束乱晃呢?
就算旁的不值得注意,这洲兹是如何与花朝官员勾搭上的,他可是绮都的太子,难不成绮都早就想着法子蛀蚀花朝朝政?
“嗯,有可能!”青柚摸着下巴思索,真是越想越鄙夷。
那咒蚕渊又是从何而知今夜的宴席,连高明辉都没跟她说过的东西,咒蚕渊还想做什么?杀人放火?可万一杀了洲兹——意图倒也能解释一通,绮都太子死在花都城里,不管是谁人杀的,绮都要是不服那就恐怕会起兵来扰...
“二位兄长!”忽然一声吼,是三人中官儿最高的人说的,吓得青柚板子里酒又洒了几滴,滚入地毯离去了。
只见那人环视了一眼仆从,随即伸手请其余二人落座寒暄,那作态面貌举止,当真是一群自作坦荡的黄鼠狼。
一人随即拍桌,道:“兄长、贤弟!你我三人已为花朝作了太多,可谁知那昏庸的陛下毫不领情!”
“哥哥说的正是!好歹也是忠心耿耿过,可这朝政实乃不佳,你我兄弟此时弃暗投明!料想后日能言多美哉!”
三位说的冠冕堂皇,比青柚意料之中更会找台阶给他们自个下,人心面皮啊着实厚过土墙。
而后忽的一声猫叫唤,青柚身旁几个婢女将早已放置在房梁上的红绸花布绳索往下松开,霓虹丝帛呈十字四个方向洒落下来,击鼓声变奏,听着鼓点像是在仿波斯器乐。
青柚端着酒的手又不由得抖了抖。
不是怕的,是她实在是无语去描述——那门口分明是两边由小厮大开着的,偏偏站在当央搂着花魁明月的人就是洲兹,迟迟不愿进门。
跟在洲兹后头的还是满春廊里见过的美人,身着金条子深蓝绸缎、头系宝饰发带的高鼻梁女子,为了洲兹爱好的排场娇柔地推开空气,又跪地叩拜,迎着他们的太子殿下而来。
想起满春廊那一遭,青柚只觉得好笑,与那日相比,今日的洲兹排场更为风骚。瞧瞧那白猫还是上回见着的猫,看来是又从地底宝阁寻回了绮都之处,不过照样不愿意搭理洲兹。
设宴人来了,那三个花朝官员底层的老官连忙起身整整齐齐作了揖,皆道:“太子殿下——”毕恭毕敬的样子已然是认了绮都做主。
青柚瞪大了眼睛,怕是花朝太傅袖风大人本人站在此地也得气个够呛,哪有上赶着叛变的忠厚老臣——“真真是见了鬼的忠心耿耿。”
而洲兹这人心思极度容易猜,向来不知道何谓见好就收,嘴角挂着的一丝鄙夷也是丝毫不加收敛。他早听闻属下老儿禀明今夜来者实况,也是瞧不起,并没回这三个花朝叛徒的恭维。
只搂着怀中新欢,先前青柚见过的花魁大人——明月,一边往中央主位悠悠而去,一边道:“美人,跟本太子讲讲,你留在此地成日里都做些什么?想来花朝男子皆如此,也是难为你。”
明月面色仍有绯红,点缀了颗朱砂痣落于美目之下,发髻戴着薄纱,更有一番天竺美韵。她不说话,只掩着面笑几声。
洲兹接过临近婢女端着的酒水,酌饮一番,勾指挑起明月的下巴,大笑:“美人面红,可本太子疼你,害羞作甚!”
此言一毕,一旁站着的青柚不禁鸡皮疙瘩起了一地,心道:“可不是她害羞,只怕是方才被我们三个逃跑给气的,也不知裴慕玉鹤得以平安回府没有——”
青柚眼看着洲兹要越过她这一侧,正欲往里缩缩,以便于细细观察,谁知这洲兹一瞥瞥见她,起了声莫名其妙的疑——“哦?这女子,怎的无端端让人眼熟?”
她顿时心内一紧:“怪了!这洲兹怎的今日反倒灵敏不少,只那满春廊里一面因由来认姐姐我今日琉璃掩面?”
“是么?”明月一滞,按自己与林熙的计划里可没这一出,她看向青柚,只那琉璃面,也没什么特别的,没准是这洲兹要平白无故地发难。
于是她拉过洲兹,娇声道,“殿下瞧错人了罢?这是小女家的婢女落落——琴技尚可,小聪明小手段倒是不少。”
洲兹狐疑,仍看着青柚,道:“哦?落什么?落落?”
“殿下可是不信奴家?”明月遂立即换了神色,佯装醋意,挂上洲兹的臂膀,将他拉远了,大大方方地对着青柚言语,确保洲兹听得着,“我说你怎么不见人影,原是不愿做我小小婢女,也不知跟了哪位嬷嬷打点,来此露面,可是想踩着我攀高枝不是?”
明月眉眼弯弯,心内想着顾林熙的计划也是心乱如麻,她此举若是自如,一能保下这婢女,二能有利于自己纠缠住这绮都太子。
青柚随即听出话里有话,没想到明月此时是要护她,遂顺着蹲下作知错之意,细着嗓子带哭腔,将面目往地上放,道:“姑娘教训的是,落落再也敢了...”
洲兹也没多想,只觉女子为他起的争端,自觉风流倜傥,出言欲再多说几句:“你——”
“您瞧她做什么,殿下可真是偏心。”明月掐断了他的话,反差使起小性子来。
美人送上门,洲兹这等好色之徒自然也是没了闲心,搂着明月转身离去,道:“实在是你多想,世间女子哪有你貌美,你若是不高兴,那就让这落什么,你的婢女奏一曲就离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