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儿,你等会儿。”沈客一把拽住谢长安胳膊,“合着你和天鬼司是一伙的呗?你不会就是首席吧?”
“哈?你话本看多了吧。”谢长安抽出胳膊反擒住他手腕,拖着他继续走着,“你谢公子日理万机,忙着赚钱呢,哪有空去管这么些人?”
“我不信,你拉着我和她去走一遭,分明就是给她机会观察我。”
“冤枉。是我姨自己要看你,跟我可没关系。”谢长安耸耸肩跨过门槛,“况且哪有拿别人性命做顺道的,刚好你在而已。”
“姨……”沈客难言的皱眉,“她不会到时候等我出去就杀我吧?”
“杀你的人那么多,见都见习惯了,还在乎多一个少一个?”
“这不一样啊,她……怎么就是你姨了?”
“母亲和她关系太好了,拜过把子的,我一个小辈只能接受啊。你志气高的连朝上那位都要惹,对你来说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跟你和别人不一样是一样的,我不能——”
谢长安忽用力一拽,沈客一下就扑到他身上,额头撞了个结实。
“哎呦……”
“不能什么?什么不一样?”
他揉着额头仰起脖子,现下离谢长安太近,脖子都得多仰点。
那人竟然没露什么不正经的表情,看的沈客一时有些心慌。
“不一样就是……就是不一样嘛!”
“少跟我撒娇,说清楚。”
“我……”
他扭捏的都开始咬唇,眼睛倒不移开。谢长安看着奇怪,不禁皱起眉,“有这么不能讲?”
“也不是……”
“……”
他便这么看着沈客,末了松开他手腕,俯身并不温柔的揉揉他额头,“行了,不问了。你放心,好歹我跟她有这么层关系,我们互相看面子,至少她不会杀你。”
“就是说,下药打残这些都有可能?”
“嗯……可以这么理解。”
“你是不是就是不想让我出去?”
“没,你就算待这里也一样,该来的都得来。”
“我想回衡泽了。”
“想得美。”谢长安顺手轻弹了沈客脑门儿,直起身,“娇也撒了话也问了,一天可又过去了。想干什么我暂且不拦你,今天晚了,明天记得去布庄取衣服,应该做好了。”
谢长安左转踏上廊木,裙角带风,拂动了柱脚边大片米白的冬菊。
“罂粟夫人于我有恩。我也……于她有愧。”
花落。
“颜秋既是你母亲的好友,于情我也该爱屋及乌,于理,她暂且也与我无怨。既是天鬼司,我也不必小丑般逃窜,认了。你说不杀,我先谢过。可她若阻我,我会很难做。”
裙止。
“那我呢?”谢长安未转过全身,只回了侧脸,“我母亲何德何能与你有干系?难道幼时之遇,也是你的安排?”
“不是,遇你在遇她之前,我对你的一切都只是基于我们自己。你……与一切都无关的。”
“无关……你说的当真轻巧。”
“我……”
沈客上前一步,手提到腰前,又放下了。风把花瓣吹到脚前,米白的长瓣还很鲜挺,几片横在两人中间。
若被踩到,也还会痛吧。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我说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出事的时候我被锁在房间给老师试药,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消息时夫人已经被他们拥上邢台,我想去救她的,可我出不去!我出不去,我来不及……”
沈客忽然响了声音,算是从未有过的激动。可他不知自己为何慌张到急于解释,事情已过去五年,尘埃落定,一切与他根本无关——是有关的,是他推波助澜,是他毁了谢长安一生。可若他不提,又有谁会知道。怎么偏偏在这个人面前……只是听到这几个名字就控制不住么……
啧。
忽然心脏狂跳不止,炽热在脏腑炸裂,似有火焰灼烧喷涌,妄图冲破胸膛。沈客错愕地瞪大眼,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谢长安……要不,你杀了我吧。”
落日终沉。
“呵……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天色瞬黑。廊间灯还未起,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低头静立的他。
谢长安看不清他的神色,沈客也看不见他的脸。
“仇?你是想说是你害的她?五年前你也不过十三岁,凭你?”他终落下讥讽,投下寒光,“沈归雪,你不要太自以为是。”
可沈客没有再说什么。
他跑了。
头也不回的跑出门口,跑的那样快,背影一点都不好看,甚至有些狼狈。
像是讨厌这块地方,多待一秒都嫌脏了自己的脚。
谢长安沉眸望着。
这阶长廊未正对宅门,望不见外面。
天黑的透,厨房那处亮起灯光,一点点往这边延伸。
小真轻声走近长廊交接处,踮脚点亮了第一盏灯。
“公子……你们刚才是不是吵架了?我在厨房都听到声音了。”
谢长安看向他,片刻转身,走了。
“无事。今日我那的灯就不用点了,过会儿要出去,不回来睡了。”
“哦……”
“噗——”
一大口血浇地,溅的四下长草飞红。
可他看不见红色,只能借远处桥头透来的光隐隐看见一些暗色。
这棺材铺,还真是黑到底了。呵……
他摸索着抓住稍外边干燥的草,爬开几下,脱力侧躺下了。
“咳咳——”
胸口还在汹涌,血不断从嘴角流落,很快淌湿了下巴碰着的地。
喉咙好辣。
还好跑得快……要是脏了他们家地,这要打扫半天吧……
为什么你这么有钱,就不愿意在外面留几盏灯呢……这样让我怎么回去……
算了。
可为什么呢?上一次发作是元夕,这才几天。就算阎罗蛊毒发时间不固定,从来也没这么短过啊……
是因为死过一次改了时间?
当时我……真的死了么?
呵,都到了分不清是晕还是死的地步了么。
算了算了,随便了。
当时……当时确实是有人来报,那时我刚醒,甚至没醒透就听到罂粟夫人……老师在身边……
对了,在取我的血。似乎我听进去了,失了神,都快忘了痛感。
……
不对。
消息不至于紧迫到没有转圜的余地,况且这变故对老师来说反而是好事,他蛰伏在仙川,既想动作,那安乐的一举一动绝不会放过,尤其是这么大的事。
他是故意让我听见的。
为了什么?笑我无力,让我死心?还是借此催发我的情绪从而催发药物?
还是说,变故,也与他有关?
不,不管是不是他,东西是我给的,不会变的。是我做了他人嫁衣,到头来,兔死狗烹的竟是我自己。
真是可笑。
……不对,还错了。
长安街没有我的眼线,却不可能没有他的眼线。这么重要的地方,他既可以下定决心追杀我,那便一定做好了之后的准备。
后招,蛰伏……
若傀儡只为借刀杀人,那将相之间,必然有意想不到的暗棋,连谢长安都没注意到的。
原先,还真没注意到这些。若不是今日颜秋到访扯到后面……天鬼司第二席,我真是捅了天了。
对啊,我都被追杀了哪还有空偷他钱?醒来的地方和倒下时是一样的,说明记忆应该没有偏差,他怎么找过来的?
……
不是他捏了整个局,就是有人带他来的。
我真是,十足的笨蛋。
谢长安……我总是愧对于你了。方才反应那么大,想必你现在也恨急我了吧?
我终究,还是配不上你啊。
地好凉。
好想回家……
桥那边的灯光,真美……
铜制的烛台,老旧积了漆,烛火晃着,在斑驳的漆上映下诡异。
谢长安拈着薄纸,直到火光碰到指尖,他才撤手任火将纸灰卷去。
“哥,发什么呆呢?”
谢长一抱着一堆竹简从书柜后绕来,零总摆到桌上,火光下全是竹简带落的灰。
若粗看,两人长得基本一样。
不过谢长一看着更瘦弱些,尤其在谢长安面前,看着更像久病之人。
他的脸在烛火下惨白,气色倒一般,只是恹恹的,说不上的压抑。
谢长安烧了好多纸了,他险些怀疑他要把这座书阁烧完。
“不发呆。”谢长安瞥向那堆竹简,“这些破烂玩意儿是什么?”
“你让我找的啊。”谢长一伸出手指拨弄其中一卷,“你中间那么多天不来,我就抽空又去找了。我能找到的有关的,都在这了。”
“脏死了。放那么久了为什么不擦干净?”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擦早了又一样,不擦了呗。”
“贫嘴。”
“我帮你开总行了吧。”
谢长安这人吧,总有些毛病。时不时就爱挑刺儿。
心情不好呗。
他这个做弟弟的,好事平时没挨着,出气包倒是当的顺手。他这黑市之下暗不见天日的,平常待着就闷,谢长安每次来又基本都是有事,更闷了。
不过习惯了。
他便也没叹什么气,帮谢长安一卷卷擦干净打开。
“这些是记录在案的卷宗,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沈氏当年还是安乐的世家。哦,不是安乐,是雍阳。”
“前朝?”谢长安接过第一卷浏览,“可如今的安乐五家不也有前朝承袭下来的世家?沈氏可不止随着前朝一起泯灭,甚至连存在都被抹去了。”
“不是抹去,是禁忌。”谢长一递来另一卷,“这件事还挺复杂的,在册的野录却只是寥寥几笔,记的也只是同一件事,不过刚好跟你要问的人有关。你看哪卷都一样,我只有这么多了。”
谢长安蹙眉接过又浏览一遍,确实,和上一卷大同小异。
记录的都是一件事,他也有所耳闻,但当时还小,也没听说多少,早烂在回忆里了。现下看着,倒是愈发记的清晰。
沈氏独子沈岚曦,携氿城全城共助沈氏炼制奇蛊,所意为何无人知晓……
昔泯城之时,城中尽为六识涣散状貌奇诡之人,唯一人独立此间,枯瘦苍白,仍持人样,且言辞冷漠,示沈氏无罪。城众听邪,助纣为虐,妄而袭兵。众军愤慨,含恨烧城,囚沈岚曦,下刑泄愤。罪子挂城,以祭天烈,然,昭彰落雪,覆尸五日,血土经年,终没于息。
禁此为忌,万不可往。
是那年……
那人过完年就匆匆远征,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说去的氿城。那年入冬就未雪,元夕前后才终于。大雪,连着好几日。瑞雪兆丰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还遗憾那人的缺席。
沈岚曦……
沈。
是他么。只能是他么。
那年,我七岁吧?如果是他,也才六岁。六岁,又是他的生辰。腰间的烙印,莫非是那时候?他当时说的,当了回垃圾。原来他早在那一天,就死了。
呵……我的好父亲,新年未过就撇下妻儿千里迢迢,去屠了座城。人没杀尽,还疯了个娃娃。
奇蛊。什么蛊啊,能把一个个逼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