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大了，总要有不少小门。青冥带着马车走至另一边，这处墙院又与大院不同。
屋内横廊总体连贯，这一圈院远在横廊外自成一处，是谢长安的独立小宅，附近的屋间功能都齐备，连小厨房都有，四下造景也与别处不同，清一色花缀满枝飘飞不减的白梨。
常开不败，也亏了这处奇诡。谢长安望着从小宅时时吹落过来的花瓣，微微垂了眸。
马车停在长廊与小宅中间的过道。小宅外边被河围了，过道的门外就是空地，方便，时常便是用来清洗的。
青冥从旁边杂物间搬出用具，又从衣间掏出封信递给他，准备擦车。
“公子，宫里的信，你和那谁出去的时候送来的。”
谢长安接过信打开。
“你看过了？”
“还没。”
车灯已经熄了，花灯还亮着。
“哟，要我去趟衡泽，清尸？日后打算在那开与永和的商道？他怎么自己不带兵去天天使唤我？”
青冥探过脖子。
“嗯……他说……公子你擅长行商，又于此地熟悉。衡泽经战早已荒废，两边加起来也就几个兵，兴师动众反而引人怀疑。况且你早间也多行此地，想必也在那群人中有些言信，又能独善其身，省心省力。让你去先行视察，说不定没过几天就把两边的人都骗去翻地修路了，根本用不着谁出面，上头只管拨款就行。而且与外对商，你就算把钱都灌给自己，那也是净赚不亏。最合适不过了。”
“呵，好一个净赚不亏。我的行踪他倒是知道的清楚，你说的？”
“我……”
“我一脚踹死你！”
“诶诶公子！别！是他，是他逼我的……”
“他给了你多少钱？”
青冥躲到车后默默举来两根手指。
“二十两？”
他挥手。
“二百两？！”
“二十片金叶子。”
“我——我打死你个吃里扒外的！二十片金叶子就把你主子的消息全卖给别人，我平常待你不好吗？啊？就几片金叶子给你眼睛糊严实了是吧？”
“公子，公子别打我呀！你自己说的，将来黄金保值，二十片到时候可抵个老本呢！万一，万一哪天你被抓了，我好歹能劫你出去有个日子过啊！”
“嘿呦你还咒我被抓？我打死你我！”
“公子，公子！还要清尸呢！你不能打死我啊公子，到时候就没人帮你了！免费劳动力啊公子！”
“你一个顶屁啊？我缺你？”
“公子，明天我还要帮你去黑市呢！禄大人那还得帮着去呢！我还要帮你鸽他给你兜底，你真的不能这么草率的打死我啊！”
他们绕着马车跑了五圈，马都看累了，差点把尾巴甩两人脸上。
“行了行了，烦死了！”
“嘿嘿……”
“傻笑什么，擦你的车去。”
“知道，在擦呢。”青冥依旧干笑着，“公子，那你打算怎么办啊？衡泽虽然驻军不多，但到底是战乱兵破之地，且不论荒废许久野兽横行，留在那的多少都有些地痞流氓了。我们此去，光清理尸首也只能像往常一样，何况整个废墟，根本清不尽的。”
“商道……我问你，如果是你，为了两国交好来往贸易，会在衡泽开辟商道吗？”
“我？”青冥默了会儿，“不会。那地方就不对，本就偏僻，秽土脏瘠，光是修缮就要花费大量钱力，一国单干吃力不讨好，日后还有所属权问题；二国商讨，便是双方大官合作协商，麻烦着呢。衡泽并不富饶，虽离长安街近些，但两国之间大有官道，这点少的路程，总是宽敞的官道跑着舒服。那里又多强盗山贼，荒赖难治，兽患还未除，就算建成，也不会有人愿意以身犯险走这么个地方。而且两国现在……也并不算交好。”
“是啊，很明显，怎么都入不敷出。”
“那皇上……”
“若他执意，便只能图两处。交好，快。”谢长安看向他，“商道一旦建成就势必会继续对沿路进行修缮，只要开始，那未来这条路绝计会是离皇都最快的。很多时候，平稳舒坦跟快比起来，都差太远了。交好……两国交好，从来只为利益不是么？可利益这东西，一朝将倾，多少容易。”
他的眸子在灯下映的依旧深沉，除了表面清透，内里根本看不真切。青冥难言的望着他，有些失神。
“是我说多了，你别在意。”谢长安垂眸，轻了声音，“放心吧，一切哪有说说那么简单。眼下清理才是问题，他倒是算准了日子。这几天我们准备准备，给老丈也多带些东西去吧，春寒临近，那里格外冷。”
门一开，周身的热气瞬间散了个干净。还好花烟的衣服真的中性，这具身子又配合，简直刚刚好。沈客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和随处可见的花，一时有些恍惚。
低头看着手里换下的衣服，他又耸耸肩。这倒好，洗都不用洗直接扔了就行。
所以现在，该干什么呢？也没个人来接，这么大个空院子……算了，逛逛吧先。我记得，刚才是从这边，这边，然后再往这边拐……
……
迷路了……
前面那个……马车？
“公子，把那谁留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天鬼司从来不会放过目标，就算是公子你……这宅子也经不住三番五次的折腾啊，何况还有婆婆他们。再说，今晚这么重要的事，你让他跟，不怕真被他摸去什么消息？虽然他确实呆的不像在演，但就怕万一……”
都说瞎猫撞见死耗子，运气不知算好算坏。这么大个地方，讲个话还能被他撞见。
沈客默默唏嘘，往柱子后缩了缩。来都来了，不听白不听。
谢长安见青冥一脸不情愿，忍不住笑道：“我听你话里有意，似乎在怪我不带你，吃醋了？”
“这怎么能叫吃醋呢？你真是，天天开我玩笑。”青冥略带委屈的嚷着，语气说不上恭敬，自然的像朋友间在打趣儿。
“这不是好玩么，”谢长安随意的挑挑眼，“再说，你每次反应都不错。”
“公子！”
“好了好了，不说笑。”谢长安从车座上拿起一个布袋递给他。
沈客眯眼看去。那不是装和尚佛珠的袋子吗？当时谢长安让他装起来的。
“老和尚的佛珠。虽然碎了脏了，但洗洗再串串，应该能卖个好钱。”
沈客的眼皮跳了跳。
“哦对了，送给小助手的见面礼也在里面，毕竟是他的，洗干净了就还给他吧。”
“这……你确定他还要？人没吓傻吗？”
“不傻啊，我看他心里冷静的很，肯定是见多做多——”谢长安忽朝他缩身的柱子微侧过截下巴，露起抹浅笑，“——记忆丢了，身体的习惯还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很快平静，除非超乎常人的冷血。”
微妙的沉默。
稍许，青冥接过布袋：“知道了。那那盏菊花灯？”
“它啊……”
谢长安又将头倾向另一侧，花灯在他眼中散着静谧的晕黄，他望了会儿，扶手走开了。
“又不是我的，挂着问他呗。走吧，车也擦的差不多了，其他的白天再来。今天大家都累了，早点休息吧。”
“嗯。”青冥跟着他一并走了。
见他们离去，沈客终于稍稍挺直了背，只略反应了会儿就毫不犹豫跟着他们走了。他方才并未留意两人的细节，只贴耳听着，现下事了，心里明白还是走回去要紧。他自觉毕竟没听去什么，若被发现跟随，真要被问起来，承认便是。
不过，他洗澡也洗了一码子，他们两个还没进门就走了，话讲到现在？还被他听去几句。之前，是讲了什么复杂的事吗？可惜没捞到什么。
心中如此边叹边惋惜的偷摸跟着两人绕了好一阵，沈客才终于对眼前的景色有了印象，进门时飘过的食物香也再次拂过鼻尖。这是又回到了开始的那条长廊。
长廊一道，顶散藤萝，柱挂明灯，隐隐透着幽秘之气，长廊两端各分两路，通向宅子四方。方才他跟着小真小正穿廊左转，现在又从门口这端的左边绕了回来。谢长安却没有停，径直往前走了。只是长廊比直，能藏人的地方几乎没有，沈客猫腰勾背跟在后面，提脚踏步间呼吸都不由紧了些。
……我为什么要跟做贼一样？碰上了直接说我在闲逛不就好了？
怎么感觉自己不太聪明，不会真傻了吧？
迷糊的歪歪脑，沈客随即直起腰。
右边的木廊不是很长，走的越多，空中的香味也越浓了。虽然闻不出是什么东西，但肚子……确实饿了。夜宵就夜宵吧，饿着睡不好。
果然，尽头是厨房。门是敞开的，里面是亮的，有人影在忙碌，看大小，是小真小正。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还没等谢长安走近，小真就趴在门上探出脑袋道：“公子，青冥哥哥，东西已经煮好了，哥哥多煮了些，你们要吃吗？”
青冥摇了摇头。
“我也不用了。”谢长安轻笑，随意往后瞥了眼，“正好，沈公子也跟着我们来了，你们给他吧。”
突然被叫到，沈客呆了呆。但气氛就这么凝了，他也只好尴尬地挠头接过茬，干笑着走过来。
然后，三人极度统一地从上往下打量了他一番。
小真：“哇……”
青冥：“嗯……”
谢长安倒是微露惊面，却也只愣了会儿，马上神色复常点头道：“没想到，穿着很合适嘛。”
沈客眨眨眼呆着，稍许才后知后觉到他们说的是什么。
“咳咳……那什么，哪里可以扔东西啊？我这衣服肯定穿不了了，扔了就好。还有，那个，残局，我不太会收拾，那个……”
“没事的沈公子。”似是这副样子把谢长安逗乐了，他唇角的笑意都变得不再那么单纯，“这些交给他们，衣服你也给小真吧。刚煮好的元宵，趁热吃点儿？”
“元宵？”这么说来，对哦。
“是啊。怎么，公子难道不是因为闻到香味才过来的么？”
谢长安朝他走来，沈客不知他要作甚，下意识退了步，伸手挡道：“嗯……饿了。”
衣袂忽停。
止步瞬间，也带平了唇角。
……
此为何意，沈客再清楚不过了。就像小真小正之前无意间的话，一瞬便让他看清了距离。无意……不论他们是否有意，他这确实是下意识的反应。
“抱歉，我……”
手还未垂落，歉疚又托着它无措举起。那张脸平静似尘封的剑刃，无光——
温热覆上手腕，将他一把拉过。
“公子，门都进了，这般推开我是何意？碗里没毒，我也没毒，林中分明自若，现下就这么怕我？”
——却依旧敛着锋芒，一经窥探，不至沉沦，必至沉溺。
凑近了，才知道两人差了一头有余。沈客被谢长安擒着近乎拉扯，吃痛不止，还要伸腰才勉强不至踮脚显得可笑。
他仰着脖颈，他俯下眉眼。他长发随势倾下一侧，挡住了旁人视线。四目距如拳，在他痴滞的眸中，面前沉底的深霭忽的杂上幽媚，随之唇角滑起盛笑。
“似雪清软，垂颈生香，洗干净了，倒是好看。”
倒是好看……
好看……
“小真小正，我还有事，你们帮我照顾好客人，过会儿带他去房间。”谢长安把沈客拉到他们面前，复又朝着依旧痴滞的他道，“祝沈公子，元夕快乐，做个好梦。”
“嗯……”
谢长安转身便走了。青冥见他离去，朝沈客微微欠身行了一礼，也走了。
院落归静。
他的心总算也跟着静了。
“公子，吃元宵么？”
身后软软的问句，沈客看过去。不知是不是因为大人走了，小真面色又羞赧了起来。
“吃嘛，吃不完了……”
“嗯……我能先问个问题么？”
小真点点头。
“你觉得我好看吗？”
“……啊？”一下为难住了，他挠挠头，却当真认真打量起来，不下时便喃喃，“公子好白啊，确实好看……屋里有镜子的，公子要是不相信，可以照着看看，真的挺好看的。”
“是么……”
“公子，吃元宵吗？”
还真是个实诚孩子。沈客笑笑，点头应了：“我确实好饿。就先多谢款待了，走，去吃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