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沫轻手关了院门。谢长安望了会儿，待目色清转，回过头看沈客。饶是没马上睬他，沈客噘了不小的嘴。他手里揣着食盒捏着花，也这么看着谢长安同一会儿才傻傻笑了。
“大哥哥，阿玥给你摘了花！”沈客朝谢长安走去，“还给大哥哥煮了好东西！”
他近乎迫不及待地将食盒放下，又把花推给谢长安，见人迟疑不接，干脆放在谢长安手上，顾自打开了食盒。里头层层厚纸叠分的两排小瓷瓶，还有勺子和稍大一圈的竹筒。这些东西挨着紧致，盒内热气漫起温润，咸香伴着酒气，连入鼻的腥味都马上被冲走。沈客手脚快，拿起竹筒就旋开了。
“沈岚曦。”谢长安握起花，叫他。
安静了好一会儿。
“大哥哥是在叫我嘛？”沈客不再欣赏自己煮的粥，一屁股坐到谢长安身侧，“好久没有人这么叫了，阿玥都不习惯。大哥哥还是叫我阿玥吧。大哥哥，阿玥花了好大功夫煮的粥，是大哥哥喜欢的口味，快尝尝！”
说着就拿勺放进，葱绿的缀影被托进谢长安眼中，谢长安瞥去，粥里还有数量可观的肉沫。
他微微停顿，不会儿说：“你让我等那么久，就拿这么个清淡玩意儿打发我？”
“唔……不清淡不清淡，我带了酒的！”沈客连忙展示给他，指尖拂着瓷瓶一个个点过，最后狠狠一点头，仰起头来继续托粥，“阿玥知道大哥哥喜欢尝鲜，还特意带了好多口味的！先吃这个嘛，暖一暖身，然后阿玥陪大哥哥喝。”
也不知是醉没醉。谢长安盯着他殷勤胜过期待的脸，气也不敢叹，稍许把花放下，接过粥小舀了口。
入口很香，很暖，和最常吃的口味差一点儿，不过比记忆中的上一次接近。
“你是不是喝大了之后才去煮的？”谢长安问。
“喝大？”沈客歪歪头，“什么喝大，阿玥不大，阿玥也没有偷喝！阿玥守了一路的，险些被坏人抢走了！”他一下又摆正头，还有些心急。
“那坏人呢？”
“唔……他们不听话，被我好好教训了一顿！”沈客小声哼哼，“爹爹说，被欺负了不能忍气吞声，要和他们讲理，讲不通就要教训，要让他们长记性，看他们以后还敢欺负我，阿玥才不是好欺负的！”
“嗯……”谢长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要是我欺负你，讲道理也不听，是不是也要教训我？”
“唔……按道理是要的。”
沈客有些为难，托腮捏下巴好久，抬眼谢长安边吃边认真看着他，他就更苦恼，继续垂下眼沉思。好半天过去，他忽然一扫愁容抬起头，眼睛都在发亮。
“爹爹说，亲人之间是不可以动手的，阿玥实在不想对大哥哥动粗，大哥哥可以做阿玥的亲人啊！”
谢长安僵住了。
“……大哥哥？”
对面儿满眼珠子的好奇和疑惑，脸已经冲到跟前，就差贴上来一探究竟了。本瞧着沈客这样儿想顺着逗逗他，结果像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大哥哥——”
亲人……阿玥。沈客分明是抵触这个称呼的，这会儿发了病似的口吻，是因为庄衾竹么？
“大哥哥！”
可他这样子实在像是喝醉了，既然走来做得动粥打得动架，也记得清这几月的事，何苦又在这里装模作样……
“大哥哥～～”
“听见了。”睫眼随着身形一并松下，谢长安把粥放到花边，沈客跟着也把身子坐正。“大哥哥问你，那些坏人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沈客摇摇头。
“那你是怎么教训他们的？身上飘着的味道可比酒味儿重多了。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沈客很快吐一下舌头，面色却沉了，“到处都有人抓我，估计又是这些。那群人打不过阿玥，偏又要追着阿玥不放，阿玥不喜欢这样，可他们不听，跟没耳朵似的。”他低下头去，“我就把他们丢给别人了。”
“别人？”
“嗯。”声音从鼻子里闷来，“也不算……虫子们。”
——……
瞧这样子，也不知是谁委屈。谢长安轻轻叹息，手往食盒内的酒瓶伸去。他挑了些拿出，将粥和花放进食盒，盖上盖子将食盒提到边侧的大桌上，又把先前图舒畅同衣裳锦盒一并搬走的小桌放回来，添茶置盏。
沈客的目光早被吸引过来，见他挪置完，也重新褪了低沉亮起神采。他的脸蛋晕红不减，盯着谢长安整个还美滋滋的，真不是喝傻了好。
“好了，暖也暖了，可以喝酒了。”谢长安坐沈客对面，看着他这样儿，一下又忍不住笑了。人还疑惑，谢长安已经起身走到这边，抓住他伸来的爪子坐下了。“你到底怎么走过来的？没给自己摔着。”
谢长安把沈客拢在怀里，伸手去倒酒，刚摸到酒瓶子，转又换摸茶壶，倒了杯茶。
“唔？”
“喝水。”沈客正要说话，谢长安马上说，“你这样子我可不敢再给你喝酒了，茶虽不是专门醒酒的，总也有点用。好茶。”
“哦……”
谢长安看他，一下又悻悻耷着脑袋。
“本来阿玥很累了，想着大哥哥在等我，就使着劲出来。一路上好远的……”
谢长安抿抿唇。
“这酒可是他们千里迢迢带过来的，我都还没碰过，赶紧先装了些藏起来的，连干爹爹都没告诉……”
沈客抓过谢长安的一截衣袖。
“干爹爹日来清瘦，想必是太过劳顿，阿玥本该照顾干爹爹的……干爹爹也想和阿玥说话，阿玥想着大哥哥记挂，只和他说了几句就走了。”
再好的浴衣也经不起这般攥扭，袖口一下就皱了。索性没穿那身新衣服，不然得多心疼啊。
“干爹爹还说，想听我在这边发生的趣事，认识的人，满嘴都像在提大哥哥，阿玥心里不舒服，好在猜到了，先把大哥哥藏在别处，没让干爹爹摸着。”
谢长安盯着自己没救了的袖子，另一只手也不在桌上犹豫了，干脆主动缴械送到沈客手边。沈客果然又抓起了这边的袖子。
“干爹爹就是小气，从小管着阿玥，阿玥次次想着法子溜出来，可每次都被抓回去。呜……大哥哥可千万不要被干爹爹抓到，抓到了就会被罚，好疼好疼的。”
这截袖子也被沈客搓成球攥进了手里。只是沈客似乎新鲜劲儿大，不要了早先的袖子，改抓谢长安的手指玩儿。谢长安的手指修长，滑滑的虽算不上水灵，也绝不粗糙，摸着就舒服。沈客摸着开心，也当耳旁粗闷一声“嗯”是错觉，没怎么在意。
“不过大哥哥放心，阿玥现在已经学坏了，一想到要来见你，就赶紧在干爹爹酒里下了药。哼，他现在在睡大头觉呢！”
“是吗。”
耳边低声一笑，谢长安就把他更往怀里拢。沈客握着谢长安的手指不放，谢长安也摊开手掌任他把玩，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发边，似有若无的触碰着，传来痒痒的温度。
“岚曦为了见我做了这么多事，我还追着问这问那，还是我错了。”
谢长安实实在在地靠上沈客，忽然滚烫的热意惊的沈客手都一顿，他听着耳上匀和的呼吸，又不知谁的长发滑落衣肩，带过极轻微的风，晕开了他面颊的红。
“你先前说的，要我做亲人，”谢长安继续说，“那你想我做你什么人？”
“唔……”沈客有些呆滞的继续拨弄谢长安的手指，“哥哥？”
“只是哥哥？”
“唔……”
“你看，我们是平辈，其他的关系总不合适，我也确实比你年长，也不能做你弟弟。”
谢长安轻轻蹭一蹭沈客的头发，嘴角呵着笑意，沈客看不见也听得见。声声呼吸当极了亲昵，话声也轻，好比私语，总磨着心麻。
“还有呢？既可以是亲人，也不止是哥哥的……你看你，就算喝醉了也要赶着来见我，一定是想我、喜欢我的对不对？我也想你，所以好好听话在这盼你等你。我们岚曦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哥哥也不想岚曦做小孩子……这样太委屈了。岚曦已经长大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不听干爹爹的话，当然也可以学坏。所以……岚曦心里既然这么看重哥哥，能不能给哥哥更亲近的位份呢？”
“更亲近的……”
“嗯。”
谢长安又把手收紧一点，像要把沈客塞进怀里，塞的严丝合缝才好。可是好一会儿沈客都未出声，玩他手指的动静也跟着停了。谢长安忽然没来由的害怕，触惊般松了松。
“可阿玥……不想大哥哥更亲近阿玥了。”
松到一半，更是被刺的疼。
沈客又抓紧了他的手指，不再摩挲。
“干爹爹说，阿玥命格太好，没办法做一个普通人。”
沈客往他怀里缩缩，他穿的单薄，这会儿又烫的像火炉子，缩进来卷着大热，烧着谢长安一时都淡了疼。谢长安很快把他搂紧，情愿这把火烧了自己。
“阿玥是梦游仙唯一的祭司，这份无上的荣光，会折了凡人的命数。所以，阿玥注定不能做一个普通人。娘亲生下阿玥就走了，爹爹在阿玥八岁时也去了，做阿玥的亲人，是不好的。”
“可你干爹爹不是好好的。”谢长安埋在他颈边，挨着发，声音都闷了些。“我和他一样的，不会不好。”
“干爹爹也不好的。”
窗外的风吹来一丝凉。
“干爹爹，他不会好的。”
沈客努力抬抬身脊，谢长安静了会儿，知晓他意思便稍微坐开一点点，尽身把脑袋埋进他颈窝。这样的机会少，谢长安不想错过也不想放过，任凭沈客讲着语气又添了沉，他只消知道，不是对着他就好。
“那怎么办……”见沈客不再说，谢长安开口，“我就是想亲近你，你干爹爹是长辈，我又不是，我不管，我就是想亲近你。好岚曦，大不了大哥哥还只是大哥哥，不要位份了，光亲近你好不好？别推开我～我命硬着呢，也不怕这些，你说我现在恬下脸子这样求你，以后也不好再去求别人，糗样子你都见了，见了就收了吧～难不成你舍得我下次也在别人枕边这般？我都舍不得。”
也不知是谁的火燃了，谢长安的脸一下挨着燥了些。
“什么别人枕边、大哥哥怎么可以青天白日说这些！”
“青天白日，你瞧这外头，哪有青天白日？分明孤月高悬，黑天黑日的，我怎么不能说？”
他简直像在耍无赖，偏生这样的声音，细腻，酣软，磨的沈客耳根子发酥，流进心里更是搅起浪来。沈客燥的想把他推开好好说教，可一想又是自己缩着进来，做人怎么能说变就变呢，这要是被大家尤其爹爹知道，才真的会被说教。可是……
这愈发密热的空气，连窗外的风也吹不动分毫，只有融进另一片热里，才勉强牵住了线，绷持在火海上空，愈发堕落的自在。
“好说……”沈客咽一口气，“都好说，哥哥说什么便是什么……大哥哥，阿玥好热，是不是病了？”
“不会，岚曦不会生病的。”谢长安从沈客手里挪开一只手伸到他额头，不用触碰，就是一片烧灼。他用手背碰了碰，很快就把手垂回了原位，跟着极轻的从喉咙里发出些声音，又一会儿，蹭了蹭沈客的脖颈，“有哥哥在，不会轻易让岚曦生病的。岚曦放心，这不是病，岚曦热，哥哥也热，哥哥原本吹着外头的风，头疼，现在有了岚曦，暖哄哄的，也不疼了。怎么会是病呢，若真是病，哥哥倒宁愿一病不起了。”
“这怎么行！”沈客很快反驳，也应着谢长安一样回蹭，“阿玥不喜欢照顾人的，哥哥不要乱给阿玥添麻烦，不然阿玥就把哥哥的药换苦，叫你让我难受。”
“呵……好～那以后真生病了，我可得防着你点儿。嗯……岚曦累吗？累的话不如就休息吧，这酒就放在这，也不会跑，今日出了这么多力，哥哥见了心疼。”
“哥哥累吗？”
“我倒是还好。”
“那不如，我们来玩游戏吧？”
“游戏？什么游戏啊？”
“猜谜，玩猜谜！阿玥最喜欢玩猜谜了，收集了好多题面的，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嗯——那输了赢了怎么办？”
“输了就要如实回答一个问题！”
“好，那你先出题。”
“嗯！”
许是兴致来了，沈客扭扭身子探手去摸瓷瓶，谢长安被带着前倾，又不忍打断他忽起的雀跃，只得两手一松挂到他腰间圈着。
沈客很快挑了个瓷瓶倒，就着茶杯先吃一口，再说：“一个商人从外地进了一批货，货物过关时被官差扣了，其中四样东西，两样落了黑商之口，而原本接手货物的人因为作风不正，恰巧借由此事被人设计害死了。那么，另外两样东西在谁的手上？”
“哦？”谢长安轻疑一字，“这题面如此简短，想回答正确可不容易。”
“大哥哥要认输？”
“当然不能。”谢长安失笑，“嗯——货物被官差扣了，却有两件在黑商手里，那就说明官差和黑商之间有某种关系。借题面中仅有的线索，很有可能接手之人之死，就是黑商和官差一起设计的。可为什么只取四中之二呢？若没有别的提示，或许便是这另二，被官差呈上朝廷了。”
沈客晃晃脑袋，“不对不对，哥哥答错了。”
“答错了吗？”
“正确答案是，官差并没有认出四样货品，他们以为只有两样，所以都交给了黑商，另两样，自然也在黑商手里了。”
“这么讲？”谢长安貌作思考，“也说得通。”
沈客捧着酒杯点点头，转过身来，“所以，真正的问题是，进货的商人是谁？”
谢长安瞧着他，“原来，前面的都是题面？”
“对呀，我可没说那是问题。”沈客醉醺醺地傻笑，“哥哥快答，答不出来就要输了哟！”
这模样，没头没脑的，逗得人真想捏捏。谢长安瞧着愈发欢喜，一只手伸到了沈客脸边。“进货的商人自然也是最后收货的人，所以，黑商就是进货的商人。”
“答对了！哥哥好聪明！”
“当然。”
这张脸浸了酒格外松软，指尖抚过如凝脂暖玉，不小心便滑至弯扬的嘴角。谢长安停在此处，怜爱地摩挲着。
“小岚曦，可有人告诉你，人有时候不能胆子太大，一旦失了分寸，就会变成鲁莽。鲁莽，是会死人的。”
***
沉雷台至县衙府有条长路，四野低草，八方天穹，从这儿往西划，就算泷野了。夜空星河浩瀚，陌上白马缓蹄，鞍前横挂一盒一石，人也挂倒在马背上，徒随马儿前行。
这身红衣鲜艳，人却倾醉似水。长发跟着马蹄颠晃，遮了人大半张脸，只听得马上悠悠妙曲，声响不大，却经旷野透彻。
路边丛草蔓蔓，花野散星，马儿忽然停下，那人从鞍上伏起，身子一滑跌下马，就这样扑进了花丛。
再从花中立起时，他手上攥着把白星星。
“阁下。”
天夜正暖，虫鸣渐闹。马边多了三人，不知从哪儿来，拦了他去路。
沈客自花野跨上长路，挑花时睁大了眼睛，这么会儿他也没眯上。身前黑乎乎三个人影，背着并不清亮的月色，虽然面无遮挡，也要瞧好一阵。
“唔……”沈客低头嗅嗅花，花儿香，香得他忍不住想笑。“我认得你们，这身打扮，是暗卫。”
“太后请阁下序莺亭相叙。”
“序莺亭？”沈客摇头，拂袖向马去，“我不认识。”
“十日之内，安乐城。”
“太后抬举，既是这般相叙，我如何进得去安乐城？你们倒不如说是奉命来杀我，我还信些。”
沈客摸摸马儿，垂眼柔和。清风吹过马鬃，白马呼哧鼻息，甩头踢蹄，有些躁动。
“回去吧，我想去时自会去，不想去，便是太后亲自来，也请不动我。”
“阁下。”
“我很忙。”
无言。
他便上了马，捧起食盒解开布带，石块落地滚进花野，他轻踢马腹，歪脸瞥上其中一人的眼，溢笑而去。
布带随风滑落，褐黄中滴下一滴鲜红，这条布上，不知何时沾了缕血。
随起的曲调依旧轻扬，风声飘荡，虫鸣愈躁。
那三双眼睛视着前方，目色辽远空洞，直至风中异香盛起，才回魂般有了神采。
忽然耳边响起曲调的抑扬顿挫，张望四周，分明歌已远去，却愈觉清晰。原是另一种语言，像月光，像风痕，细碎侬软，似花香，似虫鸣。
**
待院落重归宁静，谢长安才翻过书页。
晏瑎问门时，他匆忙将纸片藏在书中，这是鬼卒说予他的“事”，他正阅面深思，以至后来无心与晏瑎盘根问底。
“何思骆失踪。”
清瘦小字，来反无差。谢长安捻起纸片，起身至榻角烛台。
顷刻，化为灰烬。
他看向晏瑎留下的锦盒，拨盖打开。
意外朴素的深褐绒间，欠着一方黑红印章，印面无字，唯一五瓣花样娇娆叠绽，花形似识，却又不识。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