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店可以坐，只能站在电线杆旁边，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或者说，我是本色出演。

我从来不知道夜晚会有这么多上班族在外面闲逛，他们大多是中年油腻的大叔，或者更老的老头，少部分是和我一样眼神懵懂的年轻人，被人拖拽着走进这条街。这条路上走着的人，有一半是仅仅路过，另一半是有备而来。前者很大程度上会转换成后者。

夜空被粉红色的霓虹灯覆盖，我想躲在电线杆后面，想了想学费，又挪了出来。我把拇指搭在双肩包的背带上，低着头用余光打量来往的人腿。

有个四五十岁的大叔从侧面走过来，问我：“一个人？什么价位？”

我抬头跟他对视，看到他浑浊的眼睛，其中有一只眼珠是向内歪的，像斗鸡眼，不禁打了个哆嗦，阿玲教我的东西一下子被震飞，又慢慢回笼。

我小声说：“五……五万新元。”

斗鸡眼摇了摇头，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一万五。”

我后退一步：“五万。”

“两万。”

“五万。”

他气笑了：“第一次做生意？”

我盯着他，不说话。他回头喊了一个人的名字，不知道是阿斗还是阿奏，我看到人群里有个比他年纪更大的大叔，摩西分海一样走过来。大叔在大夏天还戴着针织帽，应该是为了遮掩秃头。

他站到我面前：“未成年？”

我小声反驳：“成年了。”

他和第一个大叔一左一右架住我的胳膊，腾出一只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证件：“久昌区警署，现在要带你回去进行辅导。”

这就是阿玲说过的，遇上得跑的类型。他们也许不太会管店里的生意，但像我这样的，一般都会被带回去辅导，再送回家里——和保护所一个做法。

没人救得了我，除了我自己。

可他们封住了我所有的退路，我的挣扎收效甚微。最后，我被他们带回警署，他们帮我处理了头上的伤口，还给了点了份炸猪排盖浇饭。

我一边埋头吃他们给我点的外卖，一边打量警署的地形，思考怎么才能逃出去。

抓住我的那个戴针织帽的大叔把帽子摘下，竟然不是地中海。他剃着平头，头发白了一半，看上去有六十岁了。不过看他的面相，可能要更年轻一点。

这么一个老头子，就静静地看我吃饭，也不说话，怪吓人的。

我吃完了一整碗盖浇饭，照例舔完碗，把筷子一丢，擦了擦嘴，抬头问他：“这就是你的工作？”

针织帽大叔回答：“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他也许是觉得回答了我的一个问题，该轮到他提问了：“你家在哪里？”

“千成区。”

他露出了然的神色：“哦，旧城区那片，有很多低保家庭。你家里人不管你？”

“我爸失踪了，我妈不管我。”我轻描淡写地把空碗推开，“这个我上次进来的时候已经交代过了，那次问我的是个小年轻，脸上没你这么多褶子。”

他没生气，摸了摸脸，继续问：“不想回家？”

“你把我送回去，我也会逃出来的，还是说你想过几天给我收尸？”我说着，把袖管撸了上去，露出从手肘到手腕上的刀伤。这些刀伤密密麻麻，像草席的纹路。

我看到他的眼神瞬间变了，心里有一刹那的快意：“你把我送回去，是打算让我换一只手继续划？”

他叹了口气：“你真的成年了？”

“是啊。”

“上过学吗？”

“高一辍学，妈妈不给钱，我打工的钱不够学费。”

“申请过助学贷款吗？”

“材料不全，贷款下不来。”

“缺什么？”

“身份证明。我妈扣着。她不让我上学了。”

“在哪所高中？”

“区立梨花高中。”

他有些意外：“那是F区最好的高中，你有点本事啊。”

“要不你借我钱念书吧，我长大之后会还给你的。”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所高中的学费确实贵，能上的都是本区的有钱人。你怎么不挑个便宜点的高中？”

“大叔，你有孩子吗？”

“有过。前年癌症走了，走的时候十二岁。”

“哦……对不起。我是想说，F区除了梨花高中，其他的高中都是一个鸟样，混混预备营，在里面待上三年，脑子跟长回去了似的。”

他笑了一下，手指敲了几下桌面，压低声音说：“我没钱借你，自己还欠了一屁股债呢……给你个建议，想办法搞到身份证，申请助学贷款，就算学出来要还钱，也比学校门都进不了要好。还有，别让我在这里再看到你了。”

后来，他还是把我送回了家，还给我塞了一千新元。在远远看到那栋居民楼的时候，我趁他不注意，躬下身子跑了。跑了几步回头，他站在原地看着，没有追上来。

有一点我没说清楚，我妈没扣我的身份证明。在我试图偷身份证明，但是失败之后，妈妈当着我的面，把它和我爸留下的东西一起烧了。

在她眼里，我和我爸一样，都是毁掉她生活的东西。但烧我犯法，只能烧证件。

再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我是谁的女儿，谁是我的父母。

她一边烧，一边告诉我：“要么嫁人，要么跟我一样靠睡男人赚钱，你选一样吧。”

当天晚上，我就逃出了家门。门没有锁，我妈的房间里传来她营业的声音。

我本来以为我和她不一样，但后来渐渐意识到，好像摆在我们这样的人面前的，只有那一条路。

我捧着年级第一的成绩单，以为自己是贫民窟的天选之子，但后来才发现，人跟人的出身是不一样的。贫民窟的天选之子，连E区流浪汉的衣角都碰不到，下水道里的老鼠，长得再高，也不过只是老鼠。

认清现实之后，我又回到了那片街道。

阿玲告诉我，第一次的要价可以高到五万，但每个路过的人都不肯出比两万更高的价钱。我已经很久没地方洗澡了，头发也没修剪，看着像个疯女人，也难怪他们不肯出钱。

针织帽大叔给我的一千新元很快被花光，我已经身无分文，一整天没有饭吃，跌坐在人行道的一侧，身后是一家吉屋出租的店面。

一双干净的皮鞋停在我面前，我抬头，见到了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