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被风吹起波澜，偶尔泛起一层浪，拍打在礁石上，略微咸腥的味道顺着海风吹进了小筑内。

徐子音离开，顾若怜也识相道别，“在下还有事，诸位有缘再会。”

他的确有事，曲卿他们解决完朱雀妖王便可以功成身退，他却不行，朱雀一族杀害了那么多修士，该怎么偿还，带来的魔化妖兽又要怎么解决，还有隐匿在南海的狐妖一族要怎么揪出，这都是他要忙的。

他们离开，曲卿等人也站起身，想要留个安静的环境给他们。

“诸位坐下吧。”徐素织忽然开口。

他们有些不明所以地重新坐下。

“楚公子，小女知道你想说什么。”徐素织低声说道。

楚莫怔愣，心里有些发紧。

徐素织背过身，声音沉闷，“但小女并无此意。”

慕容枫忍不住捂脸，怎么会有人连心意都还未表明就被拒绝的，实在丢人。

楚莫挠了挠脸，眼中失落一闪而过，还是问道，“为何？”

徐素织：“楚公子，我们不合适。”

“你的路，是金玉为砖，繁花铺地，你的道，是天下之道，九天任你逍遥。”

“而我只是一个凡人，最终的归宿，只是徐家的一座院落。”她的语气毫无起伏，似乎早已认命，可仍有一丝不甘泄露。

她只是凡人，一生只有数十载光阴，而楚莫已经金丹修为，寿命已有数百年，届时她容颜老去，又怎么面对容颜依旧的楚莫呢？况且他的道绝不仅于此，依着他的资质，得道飞升亦不是妄谈，仙凡之别从来不是话本里那般可以轻易击破的。

她不甘心当个凡人，可若要她用那些阴暗的逆天之法去夺取他人灵根，她同样不愿意，她的自尊让她无法做出这样的事情，这种想法在遇到曲卿之后更加坚定。

可若叫楚莫放弃他的道，同样不可能，他若弃道，对不住他自己，也对不住青云宗的教诲，她也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楚莫，应当是随心所欲，逍遥在天地间热烈如火的少年。

所以，他们没有可能。

慕容枫疑惑：“修仙界有许多秘法，重塑灵根并非没有可能。”

徐素织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重塑灵根？可我天生没有灵根。”

众人一惊，表情皆是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悲怜。修仙界有许多凡人，不然也不会出现晋仙城这个凡人城，可这些凡人，体内都有灵根，只是资质过差，无法与天地共鸣，无法感受灵气，所以无法修炼，而没有灵根的，那是人间的凡人。

徐素织抬头望向窗外，神色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落寞，“我是一个凡人，可琴棋书画，测算谋略我无一不通，若生在凡间，凭我的野心，我甚至可以成为一代女相，可我偏生在这逍遥天地，所有人都可以随着心中所想，潇洒肆意，唯独我，只能困在那一座院落之中。”

曲卿抚摸着膝上的苍灵剑，有些出神，完全没有灵根和有灵根却无法修炼，究竟哪一个更痛苦，恐怕没人说得清。

气氛沉寂良久，才被楚莫打破。

他笑道，“素织姑娘，我心悦于你。”

徐素织猛地回头，瞳孔有些颤动，她骤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又转过头去。

“楚公子，多谢你的赏识。”

说完，她有些不安，担心这会不会让楚莫太过受挫，却不想，身后传来楚莫仍旧带笑的声音。

“素织姑娘，能与你相识，是楚某一生之幸。”

少年慕艾，不了了之，遗憾自是不必多说，可楚莫也知道，他们正如徐素织所言，不可能了。楚莫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他更有一个玲珑心，徐素织所想表达的，他都领悟了，可他仍旧想将心意说出，他不后悔认识徐素织，更不后悔动心，虽有遗憾，却无悔意。

徐素织揪紧了衣袖，朱唇微张许久，才发出声音，“楚公子，与你相识，亦是素织之幸。”

“能与在座的各位相识，素织此行无憾。”

她转身盈盈一委，细眉如烟，眼波如水，烟紫流裙摇曳拖地，一如初见。

徐素织一路以来展现的光芒，如她自己所言，若生在凡间，她足以当一代女相，坚韧，聪慧，果敢，她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

众人起身，拱手行礼。

“能与徐姑娘相识，是我等之幸。”

徐素织嘴角微微勾起，能得到这些天之骄子的这句话，已经足够了。

“雪禅子，小女可求一渡？”

雪初晴神情怔了一瞬，他还未曾试过像师父那样以自身修为感悟渡人之苦，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应下了。

“施主，这边请。”

两人进了另一间屋子，不出片刻，便传来肃穆宁和的诵经声，直透心扉。

众人发愣之际，楚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夜幕降临，海天一色，银月当空。

海边礁石上，身着绯红夹雪道袍的少年呆呆地望着天空，有一口没一口地灌着酒。

不远高处，有几个身影鬼鬼祟祟地冒出。

慕容枫道，“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玉遥迎风挥了挥衣袖，“好与不好，不都来了么。”

慕容枫一噎，目光扫过去，曲卿等人望天望地，似乎在欣赏景色，他忍不住长叹一声。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玉遥足尖一点，直接轻飘飘地落到了楚莫身边。

慕容枫：“......”

楚莫对于玉遥的到来没有丝毫反应，仍旧自顾自地喝着酒。

玉遥轻啧了一声，拿出他那价格昂贵的琉璃杯，为自己添了一杯酒，慢慢地酌饮着，并不发话。

良久，楚莫才闷闷开口，“你跑来这，都不说几句安慰的话吗？”

玉遥懒懒地躺下，“我这个人，惯不会说好听的话，你想听我嘲讽你？”

“那还是算了。”楚莫闷了一大口酒。

玉遥：“你也并不需要，不是吗？”

楚莫锤了他肩膀一下，“哼，是不需要。”他说完将酒壶扔到一边，也躺下，看着广阔无垠的天空出神。

“我有一颗玲珑心，所以自小便能看透人心，他们所思所想，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楚莫忽然出声。

玉遥晃了晃琉璃杯，“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楚莫：“你说得对，非但不是好事，还是坏事。”

“人心本就是无法细看的东西，幼年我不懂，只疑惑他们为何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相反，于是毫不留情地戳破。”

“起初他们只以为我童言无忌，后来才意识到我的怪异，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破，他们开始避着我走。”

“而楚家生意往来有太多客人，他们都是商人，心思千转，更加忌讳我的存在，久而久之，不敢再与楚家来往，父亲为了安抚他们，便将我束缚在一座阁院里，不允许我出现在他们眼中。”

众人迎着海风，心底似乎也沾染了其中的咸涩，他们从没想过，一直笑嘻嘻的楚莫，居然有着那样的过去。

楚莫心情反倒轻松不少，“其实长大之后，懂得多了，也就没觉得有什么难过。有些时候，平和是需要虚伪来维持的，人在心里想了什么，未必就会做出什么，不过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罢了。”

“所以，我离开家族来青云宗求学之后，便给自己取名楚莫，莫看，莫听，莫问。”

“不过遇上了你们，也是我的幸运。”

楚莫眼睛弯了弯，他一见慕容枫，二见曲卿，三见雪初晴，才得知世间仍有心思纯粹之人，对人心也没那么失望。而徐素织是他见过的人里，很特别的一位，她心里的力量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强悍，正如那春水下的坚冰。

正因如此，初见时，他才一头陷了进去。

玉遥听着他的话，神色无波，“人心，本就是复杂的。”

楚莫微微叹气。

而远处几人正在窃窃私语。

“白日里，徐姑娘求渡，是渡什么？”曲含辛好奇的问道。

雪初晴摇了摇头，“不过是想要忘却一些事情罢了。”她求而不得，爱而不得，终究难熬，于她而言，忘却是最好的选择。

几人叹气。

“楚莫，莫看莫听莫问，他倒是起了个好名。”慕容枫见众人情绪低落，转移话题。

曲含辛捧着脸，嘟囔道，“那我这含辛含辛，可不算好祝愿，不过我更愿意将这辛当成幸。”毕竟，她总是逢凶化吉，比起辛苦，还是幸运更多。

慕容枫回想了一下，“那我这名字，大概只是因为风灵根吧。”他清咳两声，转脸看向一旁盘腿而坐的雪初晴，“那你呢，说实话，你这名字，倒像是个女子的。”

雪初晴眼中清冷稍减，“师父说，我出生之时恰逢雪后初晴，于是才取了这名。”

另一旁的第五沧泽眼中有些思念之感，默默抬头看向天空。

曲含辛眼中多了些羡慕，转脸看向一言不发的曲卿，问道，“曲家主为什么要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曲卿，娶亲，成亲？”她以为自己的名字够难听了，但曲卿这名字也好不到哪里去，莫非是曲家人取名天赋不行？

曲卿愣了一下，还没答话，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隐含怒气的声音。

“你对我取的名字有意见？”

众人回头，只见手握长箫的曲舟面色冷冷地站在那里。

曲含辛紧张地摆摆手，“没有意见...没有意见！”曲家还是她的衣食父母，得罪不得，得罪不得。

曲卿站起身，看向曲舟，心中复杂难辨，那句父亲梗在喉咙，竟难以发出。

曲舟走到她身边，面色变得柔和，“曲卿，一曲得卿心，这名字哪里不好？”

其余人皆后退几步，附和道，“很好，很好。”

“你觉得呢？”曲舟朝一直沉默的曲卿发问。

曲卿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笑道，“很好。”

曲舟看向远处玉遥两人所在的方位，缓声道，“我与阿云命中本无子，你出现时，我们就知道你的不同寻常了。”当年曲卿来得突兀，他们不是没想过那些阴谋诡计，只是在看到曲卿的第一眼，他们就真心接纳了她，她身上毫无因果，眼神澄澈，眼里还带着对他们的期待，如同真正的初生儿，他们怎么忍心拒绝。

曲卿微微睁眼，原来早就知道了。

“可不论你是谁，都是我曲舟的女儿，还是，你不愿？”曲舟回身看向曲卿，目光出乎意料的柔和。

“什么谁是谁？”楚莫与玉遥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听见曲舟迷迷糊糊的话，楚莫感到有些奇怪。

曲卿的身份，慕容枫和楚莫还不知晓，雪初晴不是个爱说八卦的人，自然不会主动跟他们说，而曲含辛和第五沧泽，并不理解灵玉真君这个名讳的分量，事情太多，他们也就将之抛到了脑后。

曲舟继续道，“纵使你是那南陆的灵玉真君，以我的资历年龄，照样当得你的父亲。”

楚莫震惊，“什么，灵玉真君！曲卿是灵玉真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慕容枫也是一脸错愕，半响回不过神来。

曲卿握紧了苍灵剑，眼神发怔了一瞬，回想起幼年时与曲舟段云相处的经历，心中蓦然一暖，缓缓浮现笑意，“父亲。”前世得不到的亲情，今生倒是圆满了，曲舟段云待她极好，她如何能视而不见，这一声父亲，本就该喊。

曲舟严肃的神情破碎，哈哈大笑一番，抬手摸了摸曲卿脑袋，“卿卿，有没有被你爹我严肃的表情吓到？”

曲卿失笑地摇了摇头，转而看了一圈慕容枫等人，认真道，“不论我曾经是谁，有多少名号，我都是我，一直是我。”

前世种种已经过去，她是灵玉更是曲卿，她一直是她，未曾改变。

慕容枫看着曲卿，神情有些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众人思绪混乱之际，一阵悠悠的琴声飘来，如鸣佩环，余音袅袅。

曲卿愣了愣，神色动容了一下，但看向众人，又有些犹豫。

曲舟：“去吧。”

曲卿抿了抿唇，“我去去就回。”

说罢，身姿飘动，三两下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