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归用照顾涂漫漫的名头，也没去参加团圆饭，当着涂漫漫的面，打去了一个视频电话。

“乖孙啊。”视频中出现一张慈祥的脸，八十多岁的年纪却很有精神头，她看着画面里的脸，笑得合不拢嘴：“可想死奶奶了，半年多都没见过了。”

旁边又凑过来一张年纪相仿的脸，刻意板着脸：“还认识我是谁吗？”

陈一归乖得像个孙子：“姥姥，奶奶，我也很想你们。”

两个老人听见这句话，本就不稀薄的怨气不见踪影，都不用说话，就看着陈一归的脸，脸上就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一道苍老又力量感十足的声音响起，手里的画面转到了眼神锐利的老人面前：“一一啊，在家照顾好你小老师就行，饭局随时都能聚，等时机合适了，大家都可以……”

声音戛然而止，一道童稚的声音响起，视频里的画面变成了带着龙角红色帽子的小男孩：“一一叔叔，我都知道了，你在家里陪小女朋友，你这种行为非常不好，我们老师都说了，快乐要和大家分享，才能加倍。”

涂漫漫知道自己在视频范围外，童言无忌却还是让她的脸再度红了起来。

陈一归面不改色：“陈砚桉我看你是屁股又痒痒了。”

陈砚桉条件反射，脖子一缩，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嘟着嘴气鼓鼓道：“你根本打不到我，而且，你也不能打我！！！我们老师说了，大孩子是不能欺负小孩的，动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人是最弱的人！！！”

陈一归冷哼一声。

“暴力的叔叔。”陈砚桉小声快速地吐槽了一句，放弃讲大道理，话题再次转移到分享上：“我要看漂亮小姐姐，给我看漂亮小姐姐！！！”

陈一归听着差了辈分的称呼，脸一黑，看着视频里探头探脑找角度，企图找到旁人的小圆脸，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就不给你看。”

“坏！你坏！”陈砚桉哭丧的脸，憋着嘴，就快要掉下金豆豆了：“我不喜欢你！”

陈一归不以为意：“刚好，我也不喜欢你。”

滴一声，视频无情挂断。当着涂漫漫的面被人驳了面子，他咬着牙，颇有些气急败坏，将手机丢到床上：“这臭小子，一年比一年欠收拾。”

“谁啊？”涂漫漫眉眼带笑：“能挂断你的电话？”

她这话说的不是空穴来风，陈一归对电话极为排斥，能发短信绝不发语音，接电话更是看心情，陈一归看到来电后反手把手机屏幕反扣在桌面上，这种情形她就见过不下于十次。

陈一归少有的无奈：“不听话的小侄子，从小就皮的不行。”

陈家这些年就添了陈砚桉，几个老人看的那叫一个宝贵，对陈砚桉是一呼百应，这小崽子才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就他给陈砚桉下马威，对陈砚桉绝不惯着。

涂漫漫看见了视频里的小团子，向来不喜孩童的她，听着奶音心也要化了：“挺活泼，也挺讨喜。”

“你相处的少。”陈一归敛眸：“要是和他呆上一天，你就知道这小子都多讨人嫌了，不是说七八岁的小孩讨狗嫌，他的调皮程度怕是十里八乡的狗都不敢靠近。”

涂漫漫莞尔：“你七八岁估计也这样。”

陈一归连连摇头：“我可不像他这么讨打，你都不知道他在学校里，除了学习什么都干，吗，这才二年级，门门考试亮红灯，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做小学的竞赛题了。”

“那，”涂漫漫好奇心被勾引上来：“后来怎么堕落成倒数？”

难得受到关注，陈一归薄唇轻勾，格外坦诚：“初中时有些自负，发生了一些事，觉得学习没什么意思，这种想法一旦产生，短时间很难纠正过来，再加上我家人都不是唯学习论，对我完全放养，久而久之，学校就成了我的消遣地方。”

涂漫漫感叹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们这种家境的人更注重后代的培养，寒暑假都得被兴趣班和补习班排满，没想到这么开明。”

“也算有前车之鉴。”陈一归低垂着眉：“我初中时班里有个同学，和我都是竞赛班的人，与我不同的是他家是贫困户，父母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地下室，打些零工维持生计，算是比较辛苦。”

涂漫漫静静地听着。

陈一归顿了下才又开口：“他很聪明，纯粹的靠天赋的那种聪明，其余参加竞赛的同学都会有一对一的辅导老师，只有他买本资料都费劲，平时都是借我们的辅导书看，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的成绩和我不相上下。”

涂漫漫专注地听着。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陈一归轻呼一口气：“那时我只把他视为对手，他是鞭策我的人，让我知道只要我稍微不慎，第一名的头衔就会易主。”

他回想会那时，露出稍显苦涩的笑：“在初三的一次竞赛里，他再次输给了我，并且找上了我。”

十几岁的年纪，家境与天赋一样不差，他哪怕不是刻意为之，却也算得上目空一切。竞赛在他眼里是一场追逐的游戏，这个赛道里他碰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那股不落与他人的劲无尽放大，他还以为对方像他一样感谢他的存在，这种天真的想法在一个雨天变得支离破碎。

这么多年过去，许多记忆变得模糊，唯独那张愤恨的脸依旧清晰。他甚至能重复出每一句话：“他说，为什么我要把他逼到这种地步，把别人当做小丑耍很开心吗？我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总干些雪上加霜的事，是不是把别人的路都堵死，看着别人奋力挣扎的样子，就会有种满足的快感，我明明已经得到那么多了，出生就在罗马，还会有什么不满足的？”

涂漫漫以前就意识到，陈一归放弃学业缺乏有力的支点，她看着眼前颓废的脸，知道这件事就是一切的转折点。

陈一归笑得很勉强：“竞赛的奖金还是荣誉，我都没在乎过，所以听到他这么说时，我完全不知该回应什么。后来我找老师了解了，才知道他父母给他挺大的压力，每次输给我的竞赛，他回家都要挨训到半夜，只是因为奖金折半。”

涂漫漫算是同道中人，对这位同学虽谈不上尊重，却也能做到理解。

贫寒之家的孩子，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肩上就扛上了责任，尤其是父母牺牲自己创造学习的条件后，孩子无疑要肩负起光宗耀祖的重任。

陈一归仍旧是清冷的语调：“从这之后，我就不再参加竞赛，本以为他会拿到第一名，没想到又出现一位新人，他还是第二，受到不小的打击，心理也跟着出了问题，已经到了需要医生干涉的程度，但他的父母不理解，只一味的指责，不到半年，他病情加重就办理了退学。”

涂漫漫嗓子干涩，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只吐出一句干巴巴的安慰：“这和你关系不大。”

她理解那位同学对陈一归的怨气，可归根结底怨气的来源主要是父母，这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她看着陈一归眼神的黯淡，补充道：“就算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他应该多和父母谈谈，把责任推到你身上，太不合理了。”

陈一归耸耸肩，也不知是故作轻松，还是真的释然：“我的人生路估计是过于顺风顺水，在碰到激奋的质问后，处理确实不当，还以为只要退出就能解决问题，没想到最后的结果不尽人意。”

涂漫漫不觉得自己是偏袒，挺直脊背：“人的出身算是随机概率，谁都决定不了，你是比他的起点高很多，可比他起点低的也不少，尽管方式不对，但他父母也算是竭尽全力在学习上给了创造了好的环境。”

“是啊。”陈一归看着比他还激动的涂漫漫，终于笑了下：“你就很厉害，尽管学习条件那么艰苦，也从来没有自怨自艾，找准了目标，从来不会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一条路走到黑。”

夸奖来的突然，涂漫漫收起义正严词的表情，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们现在，怎么好像是商业互吹？”

“我是真心的。”陈一归嗓音微沉，认真的过分：“我认识你之后，非常欣赏你，甚至是敬佩。”

涂漫漫眼神飘忽，有些无所适从：“是不是没见过我这么穷，学习还这么好的人？”

陈一归唇角弧度渐深：“与你有关的事，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事物，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知道自己多少有些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见过太多的世面，可你在我的认知之外。”

夸奖很多，但对方是陈一归。涂漫漫的愉悦还是从心底踊跃着，她眸子亮亮：“你偷偷观察过我？”

陈一归也笑：“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面吗？”

有些事无论过去多久，再回忆起来仍旧是羞耻。涂漫漫怔愣了几秒，在似笑非笑的注视中双手捂脸：“啊，你别说了。”

陈一归慢条斯理地开口：“当时我心情不太好，也说了些过分的话，一直都挺想正式地道个歉。”他握着涂漫漫白皙的手腕，强势地对上对面微眯的眸子：“对不起啊。”

少年的偏袒总是不加掩饰，先动心者向来不在意失去主动权，明媚又耀眼，狂热又热烈，比冬日的雪更纯白。

涂漫漫又想哭了。她从来没觉得泪腺这么发达过，用尽全力克制，但理智全然掌控不了本能，眼眶润湿，视线模糊。在掉下泪前，她挣脱开，抱头躲进厚重的被子里。

陈一归的声音还在继续，穿透棉花钻进耳朵：“在那之后，我的视线好像就长了脚，稍微一不留神，就自动锁定在你身上。”

“在学校，我看到你在天台打扫，在图书馆摆放图书，在超市里整理货架，在校园里比任何人的步伐都快，别的女生都三三两两成群结伴，只有你不一样，你好像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回到家里，我透过窗户，就能把你家的院子收入眼底。你洗衣也做饭，偶尔也发呆，仰着脑袋看着天空，有时在看云，有时是晚霞，也会看星星，你好像格外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时光，你会毫无缘由的笑。”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我们交换人生的话，我肯定不如你，像个打不死的小强，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疲倦。在学校里，我经常听到你的名字和学神一块出现，我开始后悔放弃学业这件事，如果我没放弃的话，或许我的名字就会和你一起出现。”

“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我请你做家教，叫你老师，是因为我从心底认可你，认为你够格做我的老师，不止是在学习方面，随着我对你的了解加深，对你的敬佩也就多一分。”

被窝里，涂漫漫感受着前所未有过的心率加速，眼眶热热，好似有一张紧密的网将她严实的包裹，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人这么认可自己。

慢慢的，她伸出手，又缓缓地探出头，只露一双大眼睛，牢牢盯着对面：“你，真这么想？我真的有这么好？”

陈一归克制住想摸摸她脑袋的冲动，望着那双红透了的兔子眼，语气全是缱绻：“有且仅有的那种好。”

他眼神坚定，定定的站着，犹如一个接受检阅的士兵。

发了霉的心事，乱了拍的心跳，记忆里潮湿的片段，开出一朵向日而生的花。从贫瘠到盛放，曾经的烂尾故事，在此刻开启了新的序章。

涂漫漫不再逃避，自己在疯狂为陈一归心动的事实，那些在不为人知的心事，在这一刻全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有关他们的故事，止步于此的结局过于遗憾，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再等等，等高考结束，等蝉鸣轰鸣，等盛夏将至，她会义无反顾地拥抱陈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