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揽住后,毕菱发觉他怀里鼓鼓囊囊,还嗅得一丝焦麦香气。
饿了整日的她顿时心头一喜,松开他的手退后半步。
“你带了吃食?!”
见他笑着颔首,她熟门熟路地探进去自取。
待摸着犹带五六分热意的饼,她笑道:“我猜猜看,是不是青杏做的胡饼?”
那饼握在掌心甚至还有一丝烫手,她欣欣然抽出时却忽闻头顶传来倒吸凉气之声。
那声音在窸窣一片中几乎微不可闻,可钻入毕菱耳中后,竟叫她怔了片刻,她随即将手中胡饼往食案一抛,伸手急解他的衣衫。
霍玄恭未料她反应如此之快,不由得遮挡阻拦起来。
“松手!”毕菱拧着眉,使出浑身的力气,“让我瞧瞧!”
“不碍事……”
话音未落,毕菱抬眼欲瞪,却见他眼底青影沉沉,又舍不得。
她只好闷不做声继续同他较着劲,最后仍是霍玄恭认命投降,松开了手。
毕菱解开他罩在外头的圆领缺胯衫,露出雪白里衣。
她小心翼翼撩起贴近胸腹之处,只见一片手掌大小的红痕横在中间,上面还有几枚粟米粒般鼓起的水泡,泛着黄白的光。
霍玄恭说不出是伤处疼痛,还是被她这般凝神打量着心中惴惴,忍不住胸膛起伏不定,伸手向拢紧松垮垂落的衣带。
他一动,细密的汗珠汇聚成滴,自纵横分明的肌理沟壑间滑落。
红痕处被汗水濡湿越发疼痛,毕菱取出随身的帕子轻轻将汗水搌干,手指不禁有些颤抖。
她发觉他在竭力忍痛,不敢瑟缩躲闪。
这痴人!
毕菱怔怔地看着,泪珠子扑簌簌掉在他腕骨上。
霍玄恭再顾不上其他,连忙屈膝躬身替她抹泪——
“昨夜循着青桑她们所说的位置来寻,却发现你已不在从前住的小院,耽搁久了些。等回去才发觉怀中烫伤,霍庆已上过药,不大疼了。”
毕菱紧紧咬着牙,却不防漏出呜咽两声。
她看向一旁的胡饼:“那你今日还带它作甚,岂不是又受一回烫?”
霍玄恭抿了抿唇,想到昨日青杏一边回忆初见她时瘦骨嶙峋,一边抽泣着和面剁馅。
“她们都说,毕渊会断你的食水……”他解下系在蹀躞带上的小皮壶递给她,“这是清水,也是温热的。”
接过晃荡着的皮壶,强撑两日的毕菱在此刻终是忍不住了。
年少时被囚于雪夜茅庐、深宅马车,她早已尝够了饥肠辘辘的滋味,辗转反侧间唯以恨意续命。
无人问津,无人援手。
为她牵肠挂肚的人已魂归九泉,无人再肯捧出真心予她。
而今再度陷于毕渊桎梏,一切竟已全然不同。
有人竭尽心力设法相救,有人心系手足不计利害。
也有人夤夜踏露相寻,怀揣胡饼甘受灼肤之痛。
她将额头抵在霍玄恭裸露的肩上,小心避开他怀中伤处,无声恸哭起来,似要将满腹的遗恨、恐惧、委屈、孤寂,尽数倾泻而出。
霍玄恭轻轻拍抚着她微微抽动的肩胛,感受着颈间蔓延开的湿热一片,那眼泪像是一滴滴落在他心底,咸涩难当,却又透着回甘。
怀中人的战栗让他想起去岁冬日在晋州城外,大雪过后的清晨,他拾到的那只淋雪发抖的小雀。
毕菱哭了个痛快,却一时难止住抽噎之声。
她忽觉颊边微痒,原是霍玄恭拿指腹替她拭去残泪。
夜色渐浓,烛花爆了一声。
她蓦地仰起头,抬眸正撞进他眼底星河,那里映着个鬓发散乱的小娘子,比往昔多了三分鲜活气象。
他弯起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头:“可要吃些宵夜?”
她点点头:“不能辜负青杏的苦心——她若知晓会哭的。”
霍玄恭笑而不语,她眼角的泪还没干透呢,却惦记着怕旁人伤心。
她一边嚼咽胡饼,一边问起这两日的消息。
霍玄恭怕她噎着,将皮壶中的温水倒在茶杯里:“我请家中傅母去打听,韦贵妃尚在养胎,并未新诞子女。”
“唔——那她就是装出来替韦檀解围。圣人事后一想便能明白,怕是要恼她拿龙裔作戏。”
“不错,永宜公主自昨日起就留居宫中,还传出来要筹备大婚典仪的消息。”
毕菱端起茶杯,念及毁她心血的韦檀,不禁冷笑道:“韦檀命里便是要做驸马都尉,逃也逃不掉。他即便百般不愿,也不敢拒掉这门婚事。也该叫他尝尝后悔不迭的滋味,若非他从中作梗毁了我的诗集,即便毕渊侥幸生还,等待他的也是千人所指,岂会留给他结党连群、东山再起的时机……”
见她絮絮说着另一个男子,即便是语带怨愤,霍玄恭听着也觉得心中发燥。
“菱珠,眼下我还能替你做些什么?”他又为她斟满一杯,眼中尽是急切。
“最后那册《慰柳集》可还在你手上?”
“不错,在我家中。”
“你不宜露面,让青桑献给陆贺年兄弟,托他们送去永宜公主手里。”毕菱咽下最后一口胡饼,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外头的事还要你多留意,至于毕家……以后还是少来。”
霍玄恭心头一颤,攥紧手中的皮壶:“只你一人在此,我……”
我寝食难安,放心不下。
我想立时将你从这牢笼中带走,即便你无须躲藏在任何人羽翼之下,我也想竭力守护。
——可他将这话咽了回去。
这些毫无用处的蠢话,说出来只是徒增她烦忧罢了。
毕菱抬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轻声说:“你或许不知……你此行所带来的一切,于我而言究竟有多珍贵。可这条路,我终归是要一人独行。”
她是毕渊赖以博名的根基,这两日只不过是狂风骤雨前的平静。
待毕渊摸清长安城中的风向,查明她这半年来的动向,自己便难逃被他牢牢控在手中的命运。
到那时,无论是霍玄恭还是陆家兄弟,明里暗里都难以再相逢。
霍玄恭听出她话中的决绝,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伶仃瘦弱的小小人儿,要如何与拥有着大义名分、诗坛盛誉的贼父抗衡?
他不敢明问,怕动摇她的决心,只强笑着为她拨了拨鬓边的碎发:“夜色太深,可会忧惧?”
这样孤寂的漫漫长夜,她该如何度过?
毕菱听罢却欣然一笑,她早尝过饥寒恫吓的滋味,也曾只差毫厘就能摸到曙光,如今不过是退回去一步罢了,无妨。
她欣然一笑,微微仰起下颌:“我不惧毕渊,是他该惧我。”
灯火映照下的凤眸熠熠生辉,闪烁着坚定昂扬的光芒,美得不可方物。
被雪淋湿的小雀并不会一蹶不振,只要让它在肩头歇一歇脚,抱在掌心呵哄温暖,不多时便又能展翅高飞。
霍玄恭怔怔望着她,灼烧的感觉似从那处烫伤蔓延开来,整个胸膛都变得鼓胀发烫,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仿佛看见遒劲的藤蔓盘踞在岩石上竭力攀爬,汲雨沐阳,扎根缠勒,总有一日要绞杀腹中空空的老树,踩着枯枝开出炽烈鲜活的花。
生长在枭雄辈出的霍家,身边又有傅母时刻耳提面命,霍玄恭常觉自己格格不入,却又不敢对人言。
心底的徘徊迷茫积攒到十七岁,因一朝成为质子踏入长安而被暂时压抑。
他不曾如她一般经历过黑夜,至多是蒙蒙白雾遮住他的双眸,叫他不知前路在何方、如何自处,艰难地守着本心,终等来了驱散迷雾的火光。
她是一团炽热不灭的火。
何须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妄言保护?
他愿为她添柴张风,助她愈燃愈烈。
他将她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连灼伤的痛感都澎湃得令人愉悦:“我定会设法将《慰柳集》呈递给公主,你且珍重,来日再会。”
毕菱走至他面前,待他抬首仰望时,她俯身弓腰贴近他面容,轻轻吻在他眉间——那高高隆起的眉骨间恰好容得下一双唇。
“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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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醒来,毕渊拾起掉落在塌边的诗集,半眯起双眼细细打量着封面的九色鹿纹蹙金绣,目光凝聚在泥金题写的“慰柳集”三字,从喉中挤出一声冷笑。
昨日席间他假作不经意间提起此事,感叹女儿心怀孝敬、编纂诗集,立刻有人回家中取来御赐的《慰柳集》,献宝似的赠给他。
翻开装帧华美的书页,上头印着的诗每一首皆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藏了这么些好东西,他可真是生了个“孝女”啊!
也是时候去见一见这满腹才情的好女儿了。
毕菱见毕渊拿着诗集模样的物件进来时,心头猛地一跳,以为是霍玄恭手中那本落在了他手里。
待它被扬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毕菱看清外头装着雀金锦的函套,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是韦檀私印的贡诗。
“这些年你长在我眼皮底下,竟不知你何时生出这些本事。”毕渊切齿冷笑,“可惜手脚慢了一步,没料到我捡回一条命?呵呵,上天保我命途坦达,你为人子女岂敢生出悖逆妄念!”
毕菱耸耸肩:“你既然命途坦达,还不速速去向圣人献诗?让圣人见识见识你一挥而就的功底!最好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一出七步成诗,什么曹子建、王子安,哪里比得上你一根毫毛?我的好阿耶,这等留名青史的好时机,你可万万不能错过!”
见她扬着眉眼似笑非笑地戏谑羞辱,毕渊怒火中烧,抄起手中的诗集作势要砸她:“你这孽种!祸根!”
毕菱脸上的假笑消失殆尽,肃然逼视着他:“我若为孽种祸根,你便是托生在人间的孽障祸首!披着一张道貌岸然的人皮,靠攀附柳家、窃夺诗文,才在这长安城里博得立锥之地……”
被掀开老底的毕渊恼羞成怒,呵斥道:“住口!”
“你以为我还是八岁孩童,被你呼喝一通便哭得撕心裂肺?”毕菱指着他笑道,“即便是八岁时,我也是唬你的——偏你深信不疑,以为我是个万事不懂的稚童,死到临头时才发觉。哈哈哈,好生蠢恶!”
毕渊顿时回想起坠崖前愤懑屈辱的情形,眼中厉色尽现,将诗集朝她头上砸去:“你这忤逆杀父的不孝女!”
入贡诗集函套的四角包的是鎏金瑞兽铜活,尖利坚硬,眼见这沉甸甸的一本兜头袭来,毕菱只能伸手去挡。
她忽觉手背一阵锐痛,紧接着诗集坠落砸在她脚面。
毕菱收回左手,只见上头被戳出一角伤口,皮肉豁开,几乎见骨。
暗红色的血缓缓淌出,有两滴先后落下,恰好在“慰柳”二字上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