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回寝殿,不要让我回去。”卫芜僮声音发闷,还有些抖。
此时此刻,任何关于皇宫,关于沈寐的词,都足够让他绝望。
他不想再听到了。
“那就不回。”卫和书轻声安慰,稍稍调整了位置,替卫芜僮挡去秋风。
剩下的时间里,卫和书没再问什么,甚至连卫芜僮为何在宫门后都没有问,只是这么站着,听着卫芜僮从最先的啜泣,逐渐收了哭声。
卫和书等了一会,轻拍着卫芜僮的背,道:“我们回家,好不好?”
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这是卫芜僮所熟知的兄长。
半年来,沈寐变了,皇宫也不再是卫芜僮想象中的模样。
可卫和书没有变。
卫府也没有变。
卫芜僮将头深深地埋进卫和书怀中,心绪潮涌,又拼命压下。
“好。”
-
卫府建在皇城以西,离皇宫不远不近的距离。
半年前,卫芜僮自卫府出嫁,整个皇城的人都知道卫府出了一位男妃。
出嫁那日,迎亲的队伍浩浩汤汤,卫芜僮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总希望路途再近一些,再近一些。
而如今,半年来第一次由皇宫返回卫府。
卫芜僮却还是一样的想法。
他眼神止不住地往外瞟,总希望这辆马车能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这样,他兴许就能在卫府待得久一点。
只要多留片刻便好。
他从不贪心。
也许是上苍听到了他的心愿,也愿意成全他,是以今夜畅通无阻,卫府的马车一路疾驰,很快便到了卫府门口。
卫和书抬手将卫芜僮从马车上扶下。
还未站定,卫芜僮余光瞧见了府门处候着的身影。
那人鬓发微乱,原本穿戴整齐的衣物,此刻被风吹得翻掠一角,或许已在此等了许久。
虽然对那人只有一面之缘,但卫和书记得,那人正是卫和书半年前迎娶的妻子,礼部侍郎之女,吴弦钰。
卫芜僮唯一与吴弦钰见的一面,是在卫芜僮入宫前一日,吴弦钰被卫和书迎进卫府,那日风大,新娘的红盖头被吹开了一角,卫芜僮不经意间看了过去。
只是后来,卫芜僮进了宫,与卫府断了联系,也就不曾与吴弦钰相处过。
卫芜僮张了张口,“嫂子”二字在心中一过,还没说出口,吴弦钰先他一步唤了卫和书,“夫君。”
吴弦钰见到卫和书时明显松了口气,待到近前,她才注意到卫和书身边的卫芜僮。
那口气没松到底,又提了起来,“夫君,你这是?”
卫和书始终保持着得体的距离,摇了摇头不欲多说,只简要提了一句卫芜僮今夜会在卫府住下。
吴弦钰诧异地捂了捂唇,犹豫着似乎想说什么,先看到了卫芜僮身上披着卫和书的外袍,再往下,卫芜僮脚上那双白袜脏得不成样子。
“芜僮。”吴弦钰第一次见到卫芜僮,唤得有些生疏,但总归是关切的,“这袜子都脏了,为何不穿鞋呢?”
“我……”卫芜僮与吴弦钰不太熟悉,说不出口,便揪着外袍一角往脚上遮了遮,后退了一小步。
“倒是我疏忽了。”卫和书这会想起来卫芜僮没穿鞋这件事了,索性抬手将卫芜僮抱了起来。
像幼时那样。
卫家二子向来亲近,这举动在卫府看来再寻常不过,可当着吴弦钰的面,卫芜僮后知后觉地别扭起来。
“兄长,你还是将我放下吧……”
话未说完,卫和书已经将卫芜僮放在床榻上。
是卫芜僮自己的房间。
半年来,房内日日都有人清扫,几乎纤尘不染。
吴弦钰亲自端着一壶茶从外面走来,这么一会的功夫,已泡好了新茶。
“芜僮,其实你不用考虑太多的。”吴弦钰将茶放下,给卫和书和卫芜僮各沏了一杯,“和书时常与我提起你,我知你二人感情深厚,我不会在意的。”
吴弦钰一副温柔如水的模样,同卫和书倒是一对壁人。
莫名的,卫芜僮想到了和沈寐的第一次见面。
“这次回府,芜僮准备住多久呢?”吴弦钰似乎很关心这个问题。
卫芜僮一时语塞,冷不丁的,卫和书突然问:“父亲和母亲,都已睡下了?”
“是啊。”吴弦钰答得自然,“现下太晚,芜僮此次回府匆忙,还是明日再见父亲和母亲为好……”
闻言,卫芜僮的神情变得有些局促。
经吴弦钰这一说,卫芜僮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嫔妃无诏不得出宫门。
这是一条鸿沟。
横亘在他与卫府之间。
他今日行事出格,全凭心意,想起此事时已然太晚了。
瞧见卫芜僮的神情,吴弦钰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话,匆匆结束了话题。
临走前,吴弦钰半掩门扉,望向其间的卫和书,温声道:“夫君,今日事务繁忙,夜色已深,便不要太过辛劳了。”
这话在提醒卫和书,也在提醒卫芜僮。
卫和书点点头,朝门外微微颔首,“好,你早些歇息。”
门扉被彻底掩上。
房内安静了片刻。
卫和书似乎不打算开口。
卫芜僮有些坐不住,他犹豫瞬息,攥着外袍一角,悄悄抬眼看卫和书,“兄长,你带我回卫府,若是陛下知道了,会不会因我而怪罪卫家?”
此话一出,卫和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卫芜僮看不太懂。
卫和书笑了笑,有些心酸,“看来他真的待你不好。”
卫芜僮瞪大双眼,又听卫和书道:“我们芜僮,素来心性自由,怎会瞻前顾后,考虑这么多?”
他摸了摸卫芜僮的头,“这半年来,在宫中受苦了吧?”
夜间烛火摇曳,兴许是烛光投射,衬得卫和书眼眶有些发红。
卫芜僮一路紧绷的心绪,此刻再次潮涌。
他紧咬着下唇,眼泪无声地往下滴。
啪嗒。
像在泣血。
曾几何时,他也是卫家捧在心尖上的小公子啊。
卫和书扶住他的肩,掌下肩膀耸动,瘦弱得有些硌手。
卫和书耗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说得温和,“如今在卫府,你不必害怕,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只需告诉我,我会替你解决。”
“芜僮,我再问你一次,他待你好吗?”
同样的问题。
卫芜僮却不想再粉饰太平。
他扑进卫和书怀里,哽咽着,不住地摇头。
不好,一点也不好。
沈寐骗他,欺他,甚至负了他。
他就如同那只画眉,被圈禁在深宫,折断双翼。
直至脏腑俱碎,死在帝王的手上。
说到最后,他哭得喘不上气来,只得趴在卫和书肩上,一抽一抽的。
“兄长,我不想待在宫里,我想逃出宫,我想回家……你帮帮我,带我回家吧……”
他说的逃。
只有牢笼,才会用逃的。
卫和书回拥着卫芜僮,不厌其烦地轻拍着卫芜僮的背。
直到后来,卫芜僮哭累了,太过伤情,撑不住便睡了过去。
那时卫和书仍是拥着他,一遍遍地重复。
“我答应你,我带你回家。”
-
夜色渐深。
听闻陛下今夜宿在凤仪殿,当值的宫人松了口气,总算想起来寝殿之内未曾掌灯,便急匆匆地退下去寻火折子。
再返回时,已然是一刻钟后。
宫人握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踏入殿门,唤了声卫公子。
无人应答。
这些时日总是如此,无论是用膳还是别的,卫芜僮都不常出声,安安静静的,一待便是整夜。
宫人没觉着怪异,放缓了脚步,从离自己最近的一盏灯开始。
寝殿内由暗至明。
宫人熄灭了火折子,正要退下,余光不经意落在床榻上。
无人。
宫人离去的脚步一顿,试探地唤道:“卫公子?”
某种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宫人往床榻那处紧走几步。
还是无人。
寝殿内分外清冷,哪里还有卫芜僮的踪迹?
宫人吓坏了,转身便往寝殿外走去。
疾步走过官道,快至凤仪殿时,远远望着重重守卫,太监宫女候了一排又一排。
宫人仓促地停下了。
陛下如今就宿在凤仪殿,大婚已毕,接下来要做什么不言而喻,若是这时向陛下禀告卫公子失踪的消息……
正当宫人犹豫时,迎面走来一个人。
“何处的宫人擅闯凤仪殿,不知道陛下在此吗?”
来者是沈寐身边伺候的赵公公,赵邝。
赵邝曾侍奉先皇,如今又跟在沈寐身边,地位可想而知。
那宫人一见赵邝,更害怕了,哆哆嗦嗦地,一五一十地将卫芜僮失踪一事告知了赵邝。
“赵公公,不是奴才有意隐瞒,现下这时辰,奴才实在是不敢触怒龙颜……”
“行了,我知道了。”赵邝打断了那宫人的话,“你下去吧。”
“是。”
脚步声渐行渐远。
赵邝将手中拂尘换了个位置,转过身,眼中喜色一片。
昔日他亲自去卫府传的旨,如今,他亲眼见到凤仪殿有了新的主人。
那片喜色自凤仪殿前延伸。
赵邝定了定神,踏上红绸,最终停在阶下。
他对着殿门,恭敬行礼。
“陛下,老奴有要事禀告。”
尖细的声音刺穿长夜。
那日大喜。
但那夜却并不太平。
据说。
那夜沈寐发了很大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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