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迁那日，整个伯府都热热闹闹，各个院子都卯着劲儿地比阵仗，生怕谁的声势不够大落了下风，尤以关山苑和玉溪堂之间的斗争最为激烈，而垂华堂这边，声势最小。

宁璋身边准确来说就当归和将离两个顶着二等丫鬟的差，其他丫鬟全都是用的卫夫人现成的。她搬家之前，卫夫人提前选好了三个稳重可靠的三等丫鬟跟着过去，又叫藏冬统管着宁璋的新院子。

藏冬仍有些不安：“二姑娘、三姑娘身边都有四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并洒扫看守的婆子不计，咱们姑娘半山的院子大，只这么些个人手，也不太像。”

卫夫人只是轻轻一笑，半倚在暖榻上小酌了一口梨花酒，赞了句味道不错，才道：“她住在我这儿的时候倒也罢了，颜夫人也不会管到我这里来，可她是宁璋的正经嫡母，又是最讲究这些规矩的，一旦宁璋搬了出去，怎会还叫她鞭长莫及呢？”

藏冬琢磨道：“夫人是算到了，二太太也会拨些丫鬟过去？”

卫夫人未置可否：“恐怕再算上规矩不好这一点，老太太也会派嬷嬷过去管着的。”

“这……”藏冬担心，“五姑娘确实不太爱讲规矩，若是被这样管着，恐怕她会很不快活。”

卫夫人道：“我却觉得这样也许还好些，比起让她们有眼睛盯着，反倒是她们看不见的时候最爱揣测，到时恐怕更糟糕。更何况她也有分寸和法子，未必就会老实被这样盯着，否则……”

剩下的话卫夫人没说，她虽没明问，但日夜相处多少也能感受到，前面十年纵使孟老太太派了那么多个教习嬷嬷过去盯着，宁璋可没像她以为的那么安分守己。

于是卫夫人置之一笑，叫藏冬带着人过去。

藏冬又问她要不要一起过去送送，卫夫人摆摆手：“只是搬个院子，又不是生离死别了，做什么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饶这么说，卫夫人还是在宁璋走前叮嘱了她一些最为关键的驭下之术。待那天宁璋搬过去后，卫夫人又借口晚饭积食，溜达到东园的半山腰上去消食，看到院门牌匾上十分写意地题着“青天外”三字，一撇一捺都是关不住的放飞，还忍俊不禁了一回。

宁璋搬到青天外的第二天，暮秋就领着两个丫鬟过来，说是颜夫人怕这院子太大，几个人照顾不周，又添了两个二等丫鬟——月钱还是从颜夫人那里支。宁璋再三表示自己的人够用，暮秋却拐弯抹角用漂亮话让她明白，这两个人不要不行。

到了晌午，孟老太太那边又姗姗送来一个一等丫鬟。

宁璋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能用一等丫鬟？不合规矩吧……”

还霜笑道：“这是老太太的恩典，将引冰给了乐璋，将回雪给了则少爷，将拾雾给姑娘，如此一来，虽则老太太不能亲自管教，叫身边人过来日夜规劝，跟老太太的意思是一样的。”

宁璋晃了一晃，顺势坐到桌边呷了口冷茶压惊。

将离拎了个银叶小茶吊给她添了些热水，嘴角的笑意很耐琢磨，等着瞧她如何应对。

当归轻轻搡了将离一下，示意她收敛些形容，同时拿了两个官窑烧的白瓷小茶盅，将离又顺手添了些水，当归将茶送上，笑道：“两位姐姐先坐。”

还霜是老太太身边最得意的两个丫鬟之一，在府中远比其他丫鬟身份贵些，她也知道出去代表的是老太太的威仪，便不假推辞。

宁璋义正词严道：“有拾雾姐姐日夜敦促着，我也好跟着学些规矩，还霜姐姐放心，我肯定将拾雾姐姐当亲姐姐一般尊敬，也算不辜负老太太的好意思。”

一个混世魔王能说出“学些规矩”的话，简直恨不得把阳奉阴违四个字写在脸上了。拾雾心里一百个不信，但也只能先应着。

宁璋说着又冲将离温温柔柔笑了一下，“去把那两个丫鬟叫来。”

这温柔一笑是宁璋同她两个之间约定俗成的暗号，将离立刻会意，忍着笑把颜夫人拨来的那两个丫鬟领了进来，来前才问了她们名字，进来就向还霜介绍道：“这个是兰香，这个是惠香。”

宁璋认真道：“你们两个就仔细跟着拾雾姐姐，她是老太太的使者，她若要有使唤用处，你们两个绝不可推辞，务必照顾好她。倘若我看到拾雾姐姐自己劳动，是要生气的。”

兰香和惠香原是颜夫人指派过来用于盯着宁璋的，忽然又被拨给了拾雾，还因有着老太太的头衔而低她一等。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了，兰香原要反驳，却听拾雾先笑道：“我是来伺候五小姐的，怎么反倒却要人伺候？”

“这不相干。老太太派你过来是她的好意，倘若我真要姐姐劳动，那我岂非日日如坐针毡？所以姐姐切莫推辞，横竖我有这几个人伺候也够了，既这么多人在院里，何妨让拾雾姐姐过得舒服些。”宁璋一副诚恳之态。

还霜忍俊不禁：“既这么着，我回去回了老太太，就说五姑娘有心了。”

“辛苦姐姐了。”宁璋露出了几颗洁白牙齿乖乖笑。

将离和当归在一旁站着，早已品味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老太太、颜夫人都想有把这院子的一举一动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索性让两拨人互相斗法。那兰香、惠香由颜夫人指派来，原本自矜身份，还可在青天外指手画脚，却偏偏要去给拾雾抬轿，拾雾是青天外唯一的一等丫鬟，又是老太太指派来的，处处压了兰香、惠香一头，但一等也好二等也罢，究竟都是丫鬟，凭什么一个要去服侍另一个？若一二日看在老太太面上还使得，时间久了，自然爆发矛盾，便不用她们再费心周旋了。

宁璋自有了这个意思，便留意着三人的相处，果见兰香、惠香时常抱怨嘀咕，这便又是后话了。

……

孟家这几个兄弟姐妹虽然交情一般，但多少还是能嘀咕上几句的。比方说这次孟老太太派一等丫鬟给各院的事，大家七嘴八舌聊来聊去，约摸也就拼凑出来了个完整版本。

想是孟老太太很不放心这几个少爷小姐单分了院子之后就放飞了天性，便提前把几个原本是二等的丫鬟拔上了一等，又按照各人的脾气品性分配。

容璋自不必说，孟老太太把原本跟在身边除了行露、还霜外最体贴妥当的大丫鬟采霞给了容璋，让她小心伺候容璋的起居。宁璋的拾雾、乐璋的引冰都是这批大丫鬟里最牙尖嘴利的两个狠角色，好像孟老太太生恐宁璋乐璋这一去就是放虎归山似的，必须得找两个悍妇过来镇压才算完。令璋就没有这个苦恼，她的识春算是这许多个丫鬟里面最活泼可爱的，毕竟令璋最大的特点就是很守规矩，孟老太太甚至有点担心她以后成了个刻板教条的女先生——可见孟老太太嘴上认可颜双仪，心里还是有点害怕子女变成她这样的。则崇院里安排的回雪容色中等，品性忠厚老实，应当是这批丫鬟里最本分的，看来孟母确实煞费苦心。

其实这些个丫鬟里面，回雪已然算是最靠谱的了，她忠厚老实，也不爱搬弄是非。只在老太太问起的时候，会一五一十的把则崇的行为说给老太太听。可即便这样，则崇也很不情愿。

则崇的院子在山脚下，走上来就是宁璋的青天外，搬迁之后，则崇偶尔也会上山拜访宁璋，他俩聊天的时候，则崇语气中充斥着对老太太安排眼线的抵触情绪。偶尔他也会讲一些兴州将军府的事情，开心快乐的往事有之，不开心的过去更甚，这些不开心往往是他和邵姨娘的龃龉，或者说，是他单方面对邵姨娘的抗拒和揣测。不过每当他将这些话的时候，都会很关注宁璋的反应，一旦宁璋的反应不及预期，他就会再把话题扯开。

宁璋发现，这些时候的则崇和他在外面表现出来的敦厚大条的形象很不一样。此时的则崇有着深深的心事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战友，好像他认为宁璋也许可堪成为战友，几次试探又发现宁璋脑袋空空，所以往往败兴而归。

宁璋把这些感受说给将离，将离也颇觉认同，点头称是：“我觉得则崇在兴州将军府过得并不快活，而且，他认为这种不快活的根因应该是邵姨娘。”

宁璋道：“可是他从小由邵姨娘养大，如果说令璋和玄崇被颜夫人、张姨娘耳濡目染，对邵姨娘有抵触情绪倒还罢了。这邵姨娘从小养大的人，怎么会被灌输这么生根入骨的抵触呢？”

将离道：“我瞧他这样子，典型的身在曹营心在汉。诶，他是不是有一个嫡亲的姨妈在太太院里？大阮姨娘，是不是？”

“是了！”宁璋恍然大悟，联想起前几次在垂华堂中遇到则崇快快乐乐的样子，以及他邵姨娘跟前低眉顺眼的样子，宁璋拍手恍然道，“说不定是大阮姨娘和邵筝儿不睦，所以这些年来一直互通书信，同他说了许多邵筝儿的坏话，所以让他从小就很同仇敌忾？”

这个想法过于拙劣，以至于将离都有些不能接受地勉强看她。

宁璋又道：“或许是则崇本来对邵姨娘无可无不可的，但是回了昌安以后，大阮姨娘赶紧对他说了很多邵姨娘的坏话，则崇于是联想到了之前的很多事情，于是对邵姨娘有了看法？”

将离表情仍然很难看：“大阮姨娘……不像这么搬弄是非的人吧。况且邵姨娘这十几年都在兴州将军府，即使和大阮姨娘之前有什么龃龉，都过了十几年了，也没必要这么记仇吧。”

这两个人在家长里短的八卦绯闻上是不开窍的，两人加一块苦思冥想到此时也没什么所以然，还是当归的加入才让他们豁然开朗。

当归把手上的药草放下——她最近频繁出入绛玉轩帮容璋配药——凑到她们跟前，故作高深地摇头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所有引发内院争斗的无非是就是两个，要么感情冲突，要么利益冲突。”

宁璋蹙眉：“大阮姨娘同邵姨娘能有什么感情冲突啊？难道大阮姨娘也倾慕我爹？可是我爹这种百花丛中过的人，大可以把大阮和小阮两个姨娘共同纳为妾室，这事儿他也不是做不出吧。”

宁璋言语之间对孟肇戎十分不屑。

“你差一点就说到点儿上了。”当归高深莫测道，“大阮姨娘同邵姨娘没有冲突，可是小阮姨娘同邵姨娘有冲突呀。大阮和小阮姨娘姐妹情深，小阮的冲突不就是大阮的冲突吗？”

“小阮姨娘也死了十几年了，有什么争风吃醋，至于十几年放不下的？”

“是啊，你觉得是什么东西，十几年放不下呢？”当归直视宁璋，仿佛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宁璋嘴巴微微张开，声音压的更低了：“你是说……小阮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