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传莲刚给小五送完晚自习的饭，接到王清的电话，立马回家拿了钱往医院赶，王清报了警，派出所离得不远，来了人先送沈有去医院，王清是报警人，要去派出所做笔录。

方预衡打电话过来的时候，王清在派出所。张伟康很快也收到消息，先去了一趟派出所，随后赶到医院，师娘和沈有的老婆都已经在这儿，沈有老婆脸色难看极了，张伟康有点发怵，只好和师娘到一边说话：“师娘，老大怎么样了？”

叶传莲看了眼时间：“拍了片子，是右手食指末尾关节骨头断了，医生说关节脱位，比较严重，要做手术复位固定。”

张伟康一路跑过来的，出了一身汗，听到这话脑袋一下子冰凉：“食指，骨折，应该，应该不碍紧吧。”

“你和他是同行，你说要紧不要紧。”

张伟康直挠头：“这叫什么事啊，我师父怎么摊上这样的父母！”

叶传莲也很生气，手艺人伤了手，以后怎么样还真不好说：“我跟你师父说过，这老夫妻俩迟早会闯大祸，他自己没本事和父母硬碰硬，让大有来也行，他倒是给个尚方宝剑呐，让沈有赤手空拳的怎么和他们斗，反把手折进去了，我看陆成之这下怎么收场！”

张伟康不好说自己师父什么：“小清报警了，以他的脾气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回去看了一眼，院子里乱七八糟，故意伤人，外加损坏财物，我看这回先关他们几天。”

叶传莲声音又压低了些：“我刚才单独问过医生，大有手指这种情况，恢复期长不说，能不能恢复好很难讲，照你们师父的脾气，以后肯定不会亏了他，但你想想，你和你师哥的手艺已经很值钱了，闹成这样，自己心里第一个过不去，人想不开就容易钻牛角尖，你们和他说话的时候别唉声叹气的，还和从前一样，知道吗？”

张伟康点头：“我知道了，回头看他一眼，我就帮小清子干架去。我师父能回来吗？”

“往回赶呢，快到了。”

陆成之到医院的时候，沈有刚做完手术，正好小五要下晚自习了，叶传莲和他交代了几句就没有再留。

叶珎知道这件事后很是震惊：“大有还好吗？陆师傅会让他们坐牢吗？”

“要按普通人的情况，伤得倒不是特别重，但对大有来说，是道坎。陆师傅肯定不会帮父母求情，但大有应该会选择私下调解。”

叶珎捏着拳头：“不应该私了，就该把他们送进监狱去，私了了，他们岂不是更得意，真纵容他们杀人放火吗？”

叶传莲脑海里全是离开医院前，陆成之疲惫决然的眼神：“我觉得这一回，他应该会狠下心，沈有不说像他儿子一样，大半个总能算得上，又是伤的手，这事没法用钱衡量，没法用钱衡量的事，才是真正的难事。”

叶珎知道妈妈说的狠下心是什么意思：“妈妈，你说那一回，如果我被狗咬伤了，陆师傅会狠下心吗？”

叶传莲想了想，好像没有答案，但又好像显而易见：“假如的事情，不好说。”叶珎点了点头，心想他如果只是师父就好了。

叶珎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第一个知道陆师傅决定的人。第二天中午，陆成之来接叶珎放学，他和孩子妈妈说过了，要单独带女儿吃顿饭，有些话和她说。

他的样子有点憔悴，叶珎心软，和他说话没有阴阳怪气：“大哥咋样了？”

“你妈妈和你说了吧，跟她说的差不多。”

“爷爷奶奶拘留呢，他怎么说？”

“私了吧，让他们坐牢，意义也不大。”

叶珎冷笑：“怎么意义不大了？他们又不是沈家的祖宗。你要说什么话，快说吧。”

陆成之有点头疼，按了按太阳穴：“我打算，给你爷爷奶奶一笔钱，一次性把赡养费付清，以后不再啰嗦。”陆成之给女儿洗餐具，开水烫过放到她面前，“爸爸还决定，把工坊转到大有名下，房子，土地，机器，工人，全都给他，工坊账上还有点钱，不算多，订单和客户我尽量帮他留住，以后，爸爸就不干了。”

“啥意思？以后你给他打工啊？”

陆成之摇头：“方家这块料子，就是我最后一件作品，以后我封笔封砣，不再雕玉了。”

叶珎沉默，看来陆师傅这次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陆成之看女儿低着头思考，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本来这些，都应该是你的，按照我之前的想法，咱家工坊就像摇篮一样，你几个师哥锻炼好了，在行里站稳脚跟，都能有自己的工坊，一脉相承，又各自独立，你就接爸爸的班。但是出了这样的意外，我很愧疚，不这样做，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他。小伟和小清，都是有主意的，是跟着老大还是出来单干，他们心里肯定有盘算，我的脸面人脉，他们现在还能摸到，等你大了，却不知道会如何。算来算去，最吃亏的就是你，爸爸很抱歉，必须要跟你说声对不起。”

叶珎在乎的不是土地房子财产人脉：“那你还会教我吗？像以前那样手把手教。”

“爸爸可以给你请最好的老师，你有琢磨不透的问题，爸爸也肯定帮你。”

叶珎还没能完全消化这个消息，但心里已经很难过了：“工坊都给他，钱房子订单，全都给他，还不够吗？你不再做玉雕是怕挡了他的路吗？可是你教我应该没关系吧，你是我爸爸呀，你就是最好的玉雕师，为什么要让不如你的人教我？”

“我都不敢讲这样的话，你倒是替爸爸自信。”

叶珎皱着眉：“做玉山的工坊师傅就那么些，你不说绝无仅有，微雕和镂雕是最厉害的吧，这些细工我连看都没看过几次，你光用嘴巴讲能把我讲会了吗？你不出作品，还不能教徒弟吗？你愧疚抱歉，尽力弥补就是了，为什么为难自己，还要为难我？”

陆成之知道女儿肯定会不高兴，但没料到她这么抵触：“不做就是不做，如果不贯彻到底，等你以后入了行，别人会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封山，甚至会怀疑你的能力，怀疑你背后有抢手，名不副实，那些未必是你能承受的。”

叶珎被气笑了：“妈妈说你这个人，不太会表达，不擅长沟通，但我觉得她错了，你很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嘴上说着给我给我，我什么都没见着，你就毫不犹豫地拱手送人了，你还不如说这是我陆成之打下的江山，爱给谁给谁，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害怕眼下根本就不存在的流言蜚语，竟然连亲女儿也不肯教了，我在你心里，有你的一根羽毛重要吗？”

“小五，你听爸爸说……”

叶珎不大听得进他的话了：“我问你，如果我五岁那年，被狗咬伤了，伤得很严重，你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倾家荡产，付出所有，也要和你的父母划清界限，取得我和妈妈的原谅吗？”

陆成之自己想了又想：“你那时候，毕竟还小。”

叶珎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陆成之没追上她，赶紧给叶传莲打了电话：“饭也没吃就跑了，小莲，女儿以后不认我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反正你好几个徒弟呢，少她一个不少。”

叶珎也没有乱跑，她回了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她很难过，虽然她也不是特别清楚为什么这么难过，但眼泪就是忍不住，埋头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叶传莲只知道大概，并不知道父女俩具体聊了些什么，看女儿这么伤心，肯定不止陆成之电话里说的那样。她觉得应该给女儿一点空间，知道她中午没吃，就先去厨房给她做饭了。中途想起来给班主任打个电话请假，帮女儿请了半天整假，晚自习也不用去上，等女儿哭够了，听到这个消息会开心一点吧？

叶传莲暗自叹气，等她做好了饭，叶珎已经哭完起来，肿着眼泡站在厨房门口：“妈妈，我饿了。”

“洗手吃饭。”

叶珎看妈妈盛了两个饭碗：“妈，你还没吃啊。”

“我懒得做，刚想出去买个饼，你就回来了，正好一起吃。”

叶珎洗完手坐下，扒了口米饭：“陆师傅说他以后退圈不干了，不雕石头，不教徒弟，也不是不教徒弟，就是不教我了。他说，即便当年我真的被狗咬了，受伤了，他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壮士断腕。”叶珎想平静地告诉妈妈这件事，但说出来，原本干涸的眼眶又涌上泪，鼻头泛酸，“妈妈，他一点都不爱我，也许他和爷爷奶奶是一样的，重男轻女，如果我是男孩子，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钱都给别人，不再教我吗？他肯定会像安排师哥他们一样帮我留好后路，起码会给我留套房，是不是？妈妈，以前我只是，不那么爱他，但是我以后，我会讨厌他。我以后不学玉雕了，再也不学了。”

叶传莲看着女儿：“是赌气，还是真心的？”

“陆成之他自己说的，平庸的人不管跟什么人学都是好的，因为不管跟谁学都能学到东西，有进步，但有天赋的人，一定要和最好最优秀的老师学习，这样才不会走弯路，不会浪费天分。他现在的行为，要么是说我没有天赋，平平无奇，要么就是说，他并不在意我会不会走弯路，会不会浪费才能。赌气是有点赌气，但也是我的脾气我的骨气，我不想跟他做同行，不想被别人夸的时候，来来去去就是一句虎父无犬女，反正我本来就是先学画的，以后我的师父只有傅老师。”

“小五，你傅老师算上你也是五个家徒弟，如果高一结束，分科分班的时候，你还是不想学，傅老师叫你小五的时候，你不会恍惚难过的话，妈妈就支持你。你现在很生气，这些话告诉妈妈没关系，不要气极了和谁都说，真的不学了，只是你一个人的损失，别人未必不会看你笑话，知道吗？”

叶珎点头：“本来也就只和妈妈说。”

“今天帮你请了半天假，晚自习也不用上，允许你把电视剧看完。”

叶珎笑了笑：“好耶。”

“傻样。还有一件事，妈妈犹豫了很久，趁今天，正好问问你的想法。”

“妈妈你要和别人谈恋爱啦？我同意。”

“啧，说什么胡话呢，坏东西，敢拿你妈开玩笑。”

叶珎心里没那么堵了，端起碗吃饭：“什么事啊，你说。”

“你小舅大学同学要开培训班，在招老师，妈妈想去试试。”

“好啊，我绝对支持。”

“不过是在陵州，你小舅说，咱们如果过去，他就找关系把你学籍转过去，我了解了一下，学校还可以，如果你不想转学，那咱们就不去。”

“去啊，干嘛不去，那里有地方住吗？我们租房子吧，别住小舅舅家，他不是上门女婿嘛。”

“被他听见揍你的皮。”

“他听不见嘛。”

“妈妈想，把这边的房子租出去，那边先租房子住，等妈妈工作稳定一点，就买一套，到时候看，如果差点，就把这边的房子卖掉。”

“没问题，咱们必须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