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厢房。
小雨淅淅沥沥落在窗沿,无声湿润,片刻窗被推开一道缝,一丝凉风钻进屋里。
“他居然会让我同你说,我是没想到。”
知春收回手,想起孔宴白面无表情地问霍瑶:“霍小姐,能帮我一个忙吗?”
那场面她现在都还能笑出来,“别说你了,我都没想到。他那张嘴平时焊了铁一样,居然能松口求人。”
霍瑶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不过当年的事,大约是他心头的一根刺。换个人来讲,也是件好事。”
知春坐下,手肘垫在桌面,托着腮认真听霍瑶说话。
她的声音清泠,讲案子如同是在叙述一个故事,
“前太子名为玄烨,是前皇后所出,亦是皇家嫡长子,他一出生皇上便立了旨。这太子之位就定下了,无可争议。只可惜玄烨是前皇后受了惊吓早产下来的,身体天生羸弱,一直靠汤药调养着。”
霍瑶目光幽远,想起了那年的情景,“前太子是个极和善又有才华的人,待我们这些小辈总是和颜悦色,宫里几乎没人不喜欢他。我爹常说若将来太子继位,定是个好君王。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偏逢他即将迎娶太子妃时,身子便垮了,病体连塌,不见好转。”
她声音里多了一分叹息,“太医查不出缘由,自然无法下药。拖了三日,人就再也扛不住走了,他当时才十七岁,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当夜,皇后为他整理遗物,在床下发现一个匣子,里头装了一个巫蛊娃娃,清清楚楚写着太子的生辰八字。巫医说蛊虫分母子,下蛊遵循的也是这个道理。皇上震怒,下令搜查各个寝宫,最后在孔世子房里,发现了另一个,他被抓进了大牢……”
说到这处,霍瑶停下看了一眼知春,她听得入神,目光低低盯着桌面,正一边听一边思考。
声音来源突然停了,知春才掀起眼帘,“那后来呢?”
若凶手是孔宴白,那就有些荒谬了,他那时不过才九岁,还刚失去了父母,根本毫无精力和理由去做这件事。
想到这,知春眉头轻轻皱起,有些诧异。孔宴白到目前为止,似乎都没有过平静顺遂的日子。
她所知道的那一段短短的描述,不足两百字的过往,看哪一句都凑不出他完整的人生。
霍瑶看抿唇略掉了一段,继续道:“后来刑部复审,抓住了孔世子身边伺候的宫女,他才免去一劫。但也就是这之后他便也跟着病倒了,幸运的是,那名巫医还在,妙手回春将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巫医?
知春听完坐正了身子,打起精神问道:“那名巫医叫什么名字?”
霍瑶有些奇怪为什么知春会问这个,但她想了一会儿,“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他的姓氏比较少见,好像……”
“姓仇……”
听到这知春心里咯噔一下,嘴巴有些合不拢。
“姓仇?”
*
“你这伤怎么还能裂开?”
玄清握着茶杯看向一旁的人,清俊的少年裸着上身,胸口结痂的疤上出来几道鲜红的裂口,一看就是最近才弄上的。
弯腰在给少年上药的阿牛回头道:“这个一看就是挠的!估计是长新肉痒了……”
阿牛话还没说完,突然察觉到一道冰凉的视线落在头顶。他一下闭了嘴,加紧手上的动作,三两下换好了药。
然后脚底抹油跑了出去。
玄清好笑道:“孔宴白,你瞧瞧你,把这小药童吓成什么样了?”
“七八岁就开始板着一张脸,十多年了,你倒是始终如一。你要一直这样,以后哪个谁能喜欢你?见着你都怕了……”
玄清笑得开朗,总之一见着孔宴白就想拿他打趣。
孔宴白慢慢拢好衣服,对他的评价欣然接受,一如既往。只是在他说到最后两句时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睫羽微微颤了一下。
想到了别的问题。
玄清瞧着他的反应,当即察觉出猫腻,他狐疑道,“说说看,小时候你被打得皮开肉绽,也没见你吭两句,怎么这次还挠上了?”
“谁给挠的?”
“……我,自己。”
孔宴白垂眸,系好衣带,答了一句。
一听就是骗人了,居然还犹豫了。
玄清倒是有些欣喜孔宴白有这样的变化,与从前的他不太一样。
巫蛊案时,孔宴白作为头一个被指认的凶手,尽管荒诞,他还是被抓进了大牢关了三天,受了折磨,那时他伤口比现在还深。
那时候他尚且能控制自己,这么多年哪有退步的道理。
玄清探究的意味浓了一些,“孔世子……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少了金山探消息,他对孔宴白的日常了解也跟着少了。
竟不知道这人变化如此之大。
孔宴白突然沉默下来,眼睫微垂看着放在膝上的手,久久没说话。
玄清当即便明了,是有这么个人了。但过了一会儿,他蹙眉问道,“你单相思?”
他唏嘘道:“……这倒是难办,不若我帮帮你?我不行,阿瑶也能给你出两招。说说看,是哪家小姐?”
“多送些小姑娘可心的东西总是没错,多找找话茬,跟人家说话……”
孔宴白沉默了一会儿,“你……别插手。”
被戳中隐秘的心事,少年脸色微沉,脑子有些乱,一抹粉色慢慢攀上他的耳尖。
那人不是哪家小姐,甚至不是个女孩子。
玄清:“……”
男大不中留。
他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揶揄孔宴白的心思,正色讲起正经事,“二哥开始动手了,比我们预想的快,就这几天他已经见了李默深不下五次。他身边的有人离京,我就怕他有什么大动作。”
孔宴白闻言,抬眼看他,“我这边也有些动静,有人又提起了巫蛊案的事。传话的女子被种了蛊,生命垂危。”
“是吗?”玄清严肃道:“我把金山调给你,这次你不能拒绝。近来我这边事多,不能时时与你通信,有个人我放心些。”
这次孔宴白没有拒绝。
突然门被敲响,外头传来一道声音,“你们聊好了吗?我可以进来吗?”
玄清记性极好,这是傅知春的声音。
孔宴白闻声眼帘微掀,乌黑的眸子看向门边,声音低沉:
“可以。”
玄清想到刚刚孔宴白被他戳破囧事,低头笑了笑,“罢了,我和阿瑶先回去了,到时给你递帖。”
“近来,有好事。”
他出门时,看了一眼知春,“到时你也一起来。”
不知他说的什么事,知春还是应了一句好,目送他和霍瑶走远,知春收回目光。
她走到孔宴白身边,将手里的药递给他,“阿牛给你的,喝了内伤能恢复快些。”
孔宴白低头看见白瓷碗里棕色的药汁,上面浮着热气,药的味道有些熟悉。
和那罐云雾茶一样,只是少了茶香的掩盖,本身的味道变得更浓郁了些。
是解浮屠春的药。
他手指揽过瓷碗,拇指扣住边沿摩挲了一下,眸色沉沉。
知春见他不动,眼神闪了一下,负在身后的左手捏了捏右手手背。他这神色,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你……”
知春话还卡在喉咙,目光有些讶异。
孔宴白扶起碗递到了唇边,很快药碗见了底,药被慢慢饮尽。
碗被放回桌上,里头只剩下一片黑色的药渣。
“……苦吗?”她问。
这人最近总是这样,干脆得让她莫名心虚。知春皱了皱眉毛,目光盯着少年的发冠,玉冠上的纹理很清晰。
他个头本来就高,就算是坐着也没矮她多少,甚至比平时还近得多。
知春只微微垂眸便看见他微红的耳尖,卷翘的睫羽,以及高挺的鼻梁下被汤药润泽的唇。
下一刻,少年抬起头,墨黑的眼看向她,眸子又黑又亮,像静默的星辰。
他嗓音清冽:“不苦。”
“……”
他还是那副平波无澜的表情,但眼神却柔和了很多。同一张脸,硬是比平日多了一份俊逸。
肯定是她的错觉。
知春轻咳一声,抿唇从袖袋里拿出一颗糖递给他,“阿牛说药的味道不算好,你要不要吃点糖解一下?”
声音传入耳里,孔宴白眼睫微微动了一下,挪开目光,不再看那双褐色的杏眸。
知春不由分说将糖塞进他的手心,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她道:“天晚了,回书院?”
*
“主子,小的听得千真万确!绝不敢有一点欺瞒!”周室跪在地上仰起头,信誓旦旦,“我敢以性命担保,我那一群手下也听见了。”
玄策低眉,没说话。
周室继续道:“若主子不信可以等霍琛醒来,您再亲自仔细盘问……”
“不过小的已经差人前往程州一探究竟了,之前都怪傅知春太狡猾。我才没能探到,如今可算是让我找到门路了,主子这次我定成事”
“不必,”玄策捏着眉心,冷冷打断,“你的人已经走了?多久了?!”
周室呐呐道:“……刚走半天,约莫刚出城……”
周室一喜道,“那现在属下就带人上山围了书院,将傅知春捉回来验明正身?”
“蠢货!”玄策骂了一句,“你怎如此自作主张?就算傅知春是个女人,现在抓来有何用?”
这般冲动行事,只会打草惊蛇。
玄策给他一耳光,“速速将他们召回来!扰乱了我的计划,拿你是问!”
周室不明白玄策为何发这么大的火,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直到屋里重回平静,玄策攥紧的拳头才慢慢放开,
“孔宴白啊孔宴白,我总算是明白,为何孔宴白一而再,再而三的袒护傅知春了。”
他侧目,皱着眉拿起桌上的红帖,熨帖平整的红纸上墨色勾勒的“喜帖”两个字,刺痛他的眼睛。
他手慢慢用力将帖子捏得失去原状。
短短两个时辰,玄清和霍瑶的喜帖就送到了他手上。
他们越是幸福,他越觉得不平,愤怒也越盛,
“傅知春,这次就不能让你死得如此轻易了。”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评论呀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