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明做了个梦。

梦里，他像一个观众，一幕又一幕的场景在他面前上演。

医院产房前，护士面带笑容，向门外等待的家属传达喜讯：“是个女孩，母子平安。”然而回应她的却是愁眉苦脸和唉声叹气。

“怎么是个女孩...”随着这句叹息声消散在空中，画面很快切换。

面容慈善的老人怀抱着一个小娃娃，乐呵呵地说：“就叫你柯宁吧，希望你一生安宁。”

熟悉中带着陌生的名字，让叶嘉明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下意识想上前去看个清楚，但场景又一次发生变换。

一间位于小区外的便民超市，玻璃门外成箱的牛奶堆叠。超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时地走出一些拎着塑料袋的客人，看得出生意还不错。超市外的空地上放了一张精致的婴儿床，一位妈妈正在弯腰轻轻摇晃床身，眼角眉梢都充满爱意，专注地逗弄床里的宝宝。

“妈妈，我想喝奶。”脆生生的娃娃音响起，叶嘉明才注意到角落里还蹲着一个小女孩。她扎着一对冲天羊角辫，圆滚滚的眼睛充满向往地看着头顶上的AD钙奶。

一看清女孩的脸，叶嘉明万分确定刚才自己没听错，这就是柯宁。她和小时候几乎没什么差别，这张脸就是她的等比例缩小版，只是脸上因为婴儿肥而肉嘟嘟的，五官也更圆润一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梦见已经分手一年多的前女友，还似乎在亲身经历她童年时的回忆。

他们在一起时，柯宁对于自己的家庭状况总是三缄其口，他只知道她有个弟弟。

想到这里，婴儿床里的宝宝似乎因为姐姐的突然发声而被惊醒，哇哇啼哭起来，慈爱的母亲一边把宝宝抱起，动作轻柔地哄睡，一边却又瞪着眼睛，压低声音狠狠道：“喝什么喝，那都是要卖的！你赶紧去桌上把弟弟的奶瓶拿过来，说话没轻没重，把弟弟都吵醒了。”

“哦...”小姑娘垂下头，迈开小短腿慢吞吞往超市里走去，两根羊角辫也耷拉了下来。

叶嘉明不明白，这么大的超市会缺这一瓶奶吗？但他很快联想到产房门口那一幕，隐约猜到了原因。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超市开了分店，弟弟也更需要人照顾，无暇分身的父母把柯宁送到了县城的爷爷奶奶家。

小学这六年是柯宁最开心的时光。她认真学习，受到老师们的表扬，拿了好多奖状；放学后，和小姐妹在校门口的文具店一呆就是一个小时，每一种好看的笔都要拿出来试试，互相点评谁挑选的贴纸最好看，虽然最后谁也没钱买，但都很心满意足；每天爷爷奶奶都会做很多好吃的菜，摆上满满一桌，还会在她考了一百分的时候，给她买看中很久的文具盒......

她像春日的花一样鲜活。会发脾气，会恶作剧，会和爷爷奶奶撒娇，会和许多玩伴一起疯玩......这是叶嘉明从未见过的柯宁。

他认识的柯宁，像害羞的小松鼠，很少做夸张的表情，大多数时候都安安静静待在，没什么存在感，可只要他一回头总能看见她等在身后。递过去一块蛋糕，她会很高兴，害羞地和你贴贴，然后小口小口吃掉，一举一动都很治愈，让人充满保护欲，他只要看着她笑，内心就无比满足。

一阵恍惚，充满笑声与欢乐的小学结束。

爷爷希望柯宁在市里接受更好的教育，好好读书，于是她回到了父母身边。但他们依旧很忙，便提出要送柯宁去读寄宿学校。

“寄宿多好啊，锻炼孩子，以后早独立，我们这也是为了宁宁好！”爸爸如是说道。

“她还那么小！你们也舍得！！”

坐在沙发上首的爷爷气到咳嗽，几年过去，他的黑发已经寥寥无几。

客厅的气氛很是压抑。

妈妈开口劝说：“要不问问宁宁怎么想，万一她喜欢寄宿呢？”殊不知刚才的争执早已透过并不隔音的墙壁传进了卧室里。

被叫出来的柯宁站在客厅中间，低垂着头，看不出表情。

“宁啊，寄宿可以和你的同学一起住，能交很多好朋友。爸爸妈妈还会给你零花钱，你想买什么由你自己决定...”

“你闭嘴！”爷爷怒喝一声，爸爸悻悻地不再说话。

但并没有安静多久。

“我去。”柯宁轻飘飘一句话，父母面露喜色，爷爷奶奶止不住的担忧。

奶奶拉过她的手，用手掌轻抚她的头发：“宁宁，住宿舍的话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自己洗衣服、叠被子、洗碗，一个星期才能回一次家，你真的想去吗？”

“没事的奶奶，我想去。”她甜甜地笑了。

于是九月一号，柯宁带着沉重的行李搬进宿舍。如果说小学时天空是暖暖的明黄色，那么从初中开始，整个画面都充满压抑的冷色调。

叶嘉明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能听见柯宁的心声。

【不喜欢...】

【好讨厌】

【拜托离我远一点！】

【我好想爷爷，好想奶奶...】

【好孤单】

......

嘈杂的心声像咒语一般源源不断。

不小心弄坏了寝室里高年级姐姐的物品，被集体孤立。像小学时一样用功读书，被老师夸奖过几次，却受到同学的吐槽，说她是马屁精。青春期身体开始发育，五官逐渐长开，惹来不少混混的骚扰，三番五次的拒绝只换来他们更过分的戏弄。各种花边轶事在不大的校园里传播，连带着许多女生都对她敬而远之......

柯宁痛苦、压抑的初中，叶嘉明目睹了全程。原本的看客心态逐渐被取缔，他甚至没忍住，在几个混混拦住独自回宿舍午休的柯宁说一些垃圾话时，怒火冲天地挥拳而出。

但他的拳头穿透对方的身体，搅动了空气，整个画面瞬间消失。

很快，柯宁升入高中，这是市里很有名的学校，但她依旧在寄宿，并且是每两周才回家一次。

画面变成淡淡的灰色，原本灌耳的心声也逐渐变弱。她学会用宽大笨重的校服遮掩自己，留着有厚重刘海的学生头，沉默寡言，埋头奋战在比上半身还高的书堆里。

但她交了个新朋友，叫艾依依。只有和朋友在一起时，她才会变得不一样。

她们会约在晚饭结束后晚自习开始前去操场散步、说笑，这个时候，画面是和天空一样的深蓝色。艾依依是走读生，偶尔会给她带校外的早餐，两个人站在走廊上边啃煎饼边说闲话。每两周一次的假日，她们会褪去校服，穿上喜欢的衣服，手挽手去逛街看电影。

“你不觉得十六班的何杨很帅吗？”艾依依双手撑在走廊扶手上，仰头去看对面那栋楼的光景，文科十八班就在那里。

“哪里帅了？每次说话都会露出牙龈，有时候还会喷口水。”柯宁看着背诵手册，翻了个白眼。

“哎呀，不说话的时候就很帅啊！听说他有185诶！而且作文也写得很好...感觉可以代入我们上周看的那本校园文男主。”艾依依双手捧脸，一副花痴样。

听到这句话柯宁立马合上书义正言辞道：“我不允许你这么侮辱我男神！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怎么会是喷口水的龅牙！除了身高哪里像了！不对，何杨谎报身高吧？他哪来的185？”

“哼，你这么挑剔，我倒要看看你以后会交个多完美的男朋友，你最好是找得到和小说里一模一样的！”

虽然没说出来，但叶嘉明听到了她的心声。

【我肯定能找到！】

闻言，他抬手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

嗯...怎么不算呢？

灰色与蓝色交织的很快高中结束，柯宁以优异的成绩远离家乡来到A大。叶嘉明终于在看了两个小时的前情提要后，等来了自己的登场。

因为前一天晚上吃坏肚子，开学典礼时柯宁没能赶上班级汇合，独自焦急地在场馆外围绕圈，不知道班级的位置在哪。正是在这个时候，身穿印有校徽的白色T恤，胸口挂有志愿者工作牌，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温柔学长，像有求必应的神明一样出现在眼前。

“同学，需要帮助吗？”

叶嘉明听见了清晰的心跳，也没错过柯宁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

其实在他的记忆里，他们初遇的场景并没有这样充满宿命感、冒着粉色泡泡，他就只是顺道捡了一位迷路的学妹。

但这是柯宁的记忆，一切都以她的视角进行。

啊...所以柯宁眼里的他自带光环？

心里有些想笑，但这中喜悦的情绪很快随着画面的变化而消失。

【好喜欢这个学长...】

【他肯定有女朋友了吧】

【万一没有呢？】

一番挣扎后，在艾依依的远程鼓舞下，她鼓起勇气在典礼结束后找叶嘉明要了联系方式。得知他没有对象时，她高兴了好久。

看到朋友圈发有社团招新海报：【他是数学建模社的啊，那我也要去！】

于是她填写了报名信息，参加面试，成为部员，在社团第一次奶茶会时惊喜地说道：“学长？好巧，你也是数学建模社的吗！”

每一次社团活动，她都积极参加，有什么活都抢着干，如果看到他也在，心里就会欢呼雀跃。偶尔，她会拿着精心准备的难题去请教他，只为能多和他说几句话。

【学长真的好厉害！】

暗自打听，从别人那里听说他喜欢恐怖悬疑片。她做足了攻略，猜测他可能喜欢的电影，然后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发出邀约。

她小心翼翼地接近，终于在某个星星挂满枝头的夜晚，牵上了他的手。

而这些少女怀春的心思，叶嘉明一概不知。

他站在路边，看着路灯下拥抱在一起的两人，表情有些迷茫。

在他的记忆，开学典礼偶遇的学妹，意外在社团重逢。学妹长得好看，认真好学，待人处事脾气温和，社团安排的工作从来不划水，喜欢编程，和他有相同的观影品味......长期相处下，他喜欢上了她，约她散步，在某个夜晚向她表白。

回忆并没有因为他的不解而终止。

在一起后，画面的色调是粉色交杂着柠檬黄。

他们去约会，他请她吃昂贵的西餐。

【什么样的蔬菜沙拉要199一份？】

【不能总是花嘉明哥的钱，下次我请吃饭！可是...】她想到自己的余额，面容忧愁。

他带她见自己的好友，大家一起聚餐、唱歌、喝酒。

【这个女生好漂亮，她拿的是爱马仕的包吧？】

【插不进话题...他们在说些什么？不是很懂。】

于是只能默默低头吃东西，偶尔在他询问无不无聊、要不要回去时温柔地笑：“不用，我觉得很有趣。”

他就信以为真，继续吃喝。

经过两个月的培训，社里举办比赛，让大家实践。她对着电脑一筹莫展，他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有些难为情的她立刻拒绝：“没事，我已经有思路了。”他又信以为真，转身去帮下一位后辈。

【嘉明哥的父母好像都是外企的高管，他家应该很有钱吧...】

【嘉明哥生日要到了，他之前送我那么贵的护肤品，我也得回一个差不多的才行。】

【每次约会都是嘉明哥付钱...】

就像一只松鼠，误入了人类的家中。它开始吃营养的宠物饲料，睡铺着棉被的床，在木质地板上跳跃，在双层冰箱上攀爬。短暂的开心后，它感到格格不入，处处受到束缚。它不敢脱下身上精致的外衣，不敢把吃剩的果壳乱丢，不敢用指甲在家具上留下划痕，它明白了这里和森林的巨大差异。

所以松鼠选择离开。

柯宁选择在暑假，两人异地时提出分手：“嘉明哥，我想了很多，觉得我们还是不太合适。”

她其实很舍不得。

但她觉得身边充满了优秀女孩的叶嘉明，终有一天会发现她只不过是只土土的松鼠，完全比不上血统高贵的猫。与其等到某一天被厌恶后丢弃，不如先一步离开，这样或许会少一点难过。

梦境在分手消息发出的那一瞬间结束。

叶嘉明从沉睡中惊醒。

他伸手去拿手机，八点，暗沉的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了进来，隐约可以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四处翻找，通讯录、短信记录、微信、□□、共同好友、手机截屏...想从里面找到柯宁的随便哪个联系方式。他想问问她，分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刚才那些事真实的回忆，还是只是梦境而已？

他一直以为，她没那么喜欢他，只是碍于学长的追求而不得不答应。所以他在确认关系后很努力去表现，对她好。但送她礼物，她永远都是淡淡的反应；和她约会，她总是拘束放不开；带她见朋友，也只是坐着不太说话，像是完全不感兴趣。她从来不聊父母，很少跟他说心事，也不会像别人的女朋友那样撒娇发脾气。

不过他想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慢慢发现他的好。

直到她在某个燥热的午后提出分手。

他一直以为，她是再也忍受不了假装喜欢，才选择分手。而她究竟有多不喜欢他，才会在暑假这种让人无法挽回的时间段提出分手？

翻找了快一个小时，一无所获。确实，这么久该有的记录都删了，而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共同好友。叶嘉明放空情绪，向后倒下，仰头盯着天花板发呆。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都过去了，再揪住不放又有什么意义呢？

分都分了。

嘀嘀，手机屏幕应声亮起：

【你要不早点来帮个忙呗，我是真hold不住。】

【求你了哥！】

他叹了口气，强迫自己从床上坐起。今天答应了要去王放家吃饭，早去晚去都一样。

拖着沉重的身体，他洗漱完套上大衣，随手拎起一把雨伞就出门了。阴沉沉的天气，非常适合他现在的心情。

王放和他女朋友从宿舍搬出来住，房子是他推荐的，和他一个小区，今天中午办乔迁宴说是要一展身手，最后不还得他来帮忙。走进厨房翻看了一下他们准备的菜，正要开火，才发现调料少了几种。

“我去买吧，免得你又漏了什么。”

“行嘞，谢谢哥！”

他浑身没什么劲，走地很慢，牛仔裤沾上水，留下一片深色。雨滴击打在伞面形成的声音让人心情放松，他就这样一路走到常去的生鲜超市门前。

抬眼望去，和他穿着同色系大衣的女生正站在屋檐下，看向天空发呆。

他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连带着脚步也放快。他非常迫切地，想要看清那张脸。

终于，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步之遥时，昨晚一系列的梦境才真正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他有些感慨，或许梦境只是一个暗示、一个机会？

他微笑，走到女孩身边，轻声喊道：“柯宁？”

“没带伞吗？”

如果已经决定既往不咎，那为什么不试试重新再来。

作者有话要说：五千字...已经...精疲力尽...了（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