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卿白和白术被关在临渊栈道，那位于一座湖上，通向陆辞的隐居之所，也是“衍天宗”的根据地。

两人被分开关押。

江卿白困于亭中，被封去五感。但应惜时第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到了。

他原本只是想要站在远处，看一眼江卿白的背影。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说话？”

应惜时这才上前，为他解开听觉的禁锢。

“我身上没有宗主信物。你设计将我擒住，却是白忙活一场。”

应惜时身形一僵。

江卿白以为自己被擒是他授意。

“你为擒我，还将白术牵扯进来。我真是低估了你的狠毒。”

事到如今，想必他也不会听信自己的解释。应惜时有些无可奈何，张口想要说点别的，率先喷出的，是一连串咳声。

江卿白听他咳嗽停止，才道：“你强行修炼《补天鉴》，于根骨有损，恐怕寿数不长了。”

幽暗的湖上只能听见水波流转的声音。

应惜时在这里练成了《补天鉴》所有武学，包括彼此相克的太微宗与天心宗招式等。那漫长的日子里，陪伴他的只有枯燥的苦心钻研和随时走火入魔的艰险。

接手陆辞的“衍天宗”后，许多对杀手下达的任务也都是从这里发出，例如派下属假扮蔚然，层层计谋诱使李无疏一步步调查无相宫，进而来到赤墟的符崵山鬼市。

这是个让他厌恶的地方。

江卿白的身影大概是这片了无生气的单调湖泊中最让人眼前一亮的景色。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从何时开始对你产生猜疑？”江卿白自问自答道，“是十年前，太清宗信物被窃，我发现你违反宵禁，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应惜时只是想来看他一眼，安安静静地虚度一段时间，但江卿白一开口全是他不想听的话。

他这才知道自己多么可笑。成功地欺骗了天下人，却唯独没有骗过他最想瞒着的那一个。

第一次来看江卿白，应惜时直到离开，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如果不是水波的轻微响动，江卿白几乎要怀疑，他从未解除自己听觉的禁锢。

江卿白的被擒是陆辞授意。他说要将“冯虚剑”本人作为“礼物”送给应惜时，任凭处置。

实际上，这是对应惜时的要胁，他需要应惜时去挑战李无疏，割取多年筹谋之后，最终的成果。

应惜时不负厚望地赢回了十件宗主信物。

虽然与李无疏的一战只能算是单方面的凌虐，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

再次来到临渊栈道时，他因内伤咳了一身的血，好在江卿白四感被封，什么都看不到。

他只是来释放江卿白与白术。本来他不必亲自前来，但他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面。

直到看见倒在竹栈上，神志不清满面潮红的江卿白，他才明白陆辞所说的，“礼物”的含义……

*

无相宫。

满室药香。

沾血的纱布丢了一整筐。

斜晖从窗户照进房间，将一切染上不真实的颜色。李无疏记得在这样的斜晖中，曾有人握着他的五指，温柔地垂视着他。

他昏昏沉沉，好像看到那人靠在床边，在静静等候他的苏醒。但他为何感到身体灌了铅一样沉重，一阵阵痛楚从内而外地侵袭他全身。

“阮……柒……阮柒……”

李无疏惊醒过来，因惊醒那一刻身体的紧张，浑身痛到抽搐。

“醒了！他醒了！”

门口有人大喊着跑远。

不多时，林简、段九锋一齐推门而入，看到李无疏扶着桌椅艰难往外爬，忙上前把他扶回了床。

“祖宗，你先养伤好吧？”

李无疏头昏脑胀，五脏剧痛，犹在喃喃：“阮柒……李刻霜……我要赶紧回太微宗。”

段九锋道：“你伤成这样，回去也无济于事。”

“我睡了多久？”

“三天。”

李无疏忙爬起来，又被按了回去。

段九锋道：“道门现在乱了套了。姜楚风托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

“他为应惜时的事向你道歉。”

李无疏木然了一阵，然后才想起应惜时的事。

段九锋道：“应惜时被江卿白拆穿身份，挟持白术逃走。江卿白去找白术时，陷入圈套被他们的人擒住。姜楚风说他不该手下留情，放走应惜时，自也不会有洛水那一出了。”

洛水之战，李无疏挑战各宗，虽然负伤，但仍是赢下八件宗主信物。

大家都以为他是最后的胜者，谁能想到叛出道门的应惜时竟然现身挑战，最后以一式神机宗绝学“玄黄神雷”将无力反抗的李无疏重创，赢得所有宗主信物。

林简道：“宁宗主也托我带句话。应惜时的‘玄黄神雷’非她所授。”

“玄黄神雷”是神机宗不传之术，并未编入《补天鉴》，应惜时却是如何习得？除此之外，他竟还会《天问》当中的“错安九州”。

李无疏没有说话，反应十分漠然。

“你怎么了？”段九锋担忧道，“你这么深沉我不习惯。”

李无疏看着林简道：“阮柒呢？你不是说不会让他离开？”

林简道：“我也得有那个能力才关得住他啊。”

李无疏脑海闪现最后看到阮柒和陆辞的画面，又想起应惜时说的，让他去太微宗寻他，他心里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

林简道：“你不关心你昏迷这三天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止战之印’破碎了。”

李无疏神色一变。

“止战之印”的破碎意味着什么？

天道崩毁，因果混沌。那阮柒因果之术将化归于无。那他在陆辞面前，会有几分胜算？

“应惜时将十宗信物拿走后，十宗‘止战之印’全部破碎，只有太微宗的‘止战之印’还完好无损。我从前以为，各宗宗主争夺宗主信物，是为了得到《衍天遗册》。谁知道它竟与‘止战之印’相关！”

李无疏摇了摇头：“这两者并不矛盾。”

易太初为了天下长治，设了两层保障。一个是“止战之印”，一个是《衍天遗册》。

《衍天遗册》撰写众生因果，而宗主信物吸纳凝聚了整个宗门的气运，维持因果的运行。

如此一来，宗主信物可以改写《衍天遗册》这一说，是很有可能的。只是并非传言所述——得到信物就可以得到《衍天遗册》，因为《衍天遗册》掌控在阮柒手中。想要改写，须得将宗主信物和《衍天遗册》两者一并获取。

那么“止战之印”不断运转的力量是从何而来？

正如“溢清同济符”，有符介作为基础，有设符者损耗修为催动符咒，但仍需要天地灵气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方可一直运转。

易太初虽然为设下“止战之印”和编写《衍天遗册》耗尽修为而死，但“止战之印”范围如此之广，效力如此之大，维系如此之久，必要以全宗地脉灵气维持不可。十一个“止战之印”，恰好以十一宗宗主信物为媒介。

也就是说，宗主信物除了吸收气运维持因果运行之外，还吸纳地脉灵气维持“止战之印”的运转。

这就造成了道门创设以来，山川地脉灵气不足，仙道不昌，无人飞升的局面。

段九锋听李无疏讲完，目瞪口呆：“那道祖以命相换的五世太平，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止战之印’破碎，不就意味着天下长治已经结束了吗？”

“太微宗的‘止战之印’，还未破碎。”林简道，“不过战事已经起了，不是吗？”

李无疏道：“先前陈兵边境的那些宗门果然开始行动了吗？”

林简点头：“现在药宗成了靶子。药宗出了个败类，还夺走所有宗主信物，各宗讨伐药宗当然师出有名。你杀死云敛，灵枢宗定有办法说动盟友对太微宗下手。如今太微宗是唯一保留‘止战之印’的地方，道门各宗岂能容得下它？”

段九锋道：“我看药宗崩溃之后，下一个靶子就是太微宗。”

李无疏沉吟道：“太微宗……”

“‘止战之印’破碎，天道崩溃，因果混沌，不正是你想要的吗？让世间离乱太平自循其道。应惜时替你做了这一切，岂不是正好？”

“没有那么简单……没有那么简单……”李无疏低下头，语中喃喃，他按着剧痛的脑壳，脑中闪过一丝头绪，“关键在于陆辞的目的，应惜时只是爪牙，他被骗了！想要宗主信物的是陆辞，他设局筹谋二十多年，是为了，为了……”

李无疏脑海里思绪万千，天心狐族少年空空，和善爱笑的盲眼公子，符崵山鬼市，竹屋里的话本，永囚三才观……

“陆辞是为了，改写《衍天遗册》！让三才道长复活！”

并非为了什么对抗天道，也不是为了众生的命运，陆辞这个人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根本没有那种救世之愿，他只是想要让一切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他想要得到掌控《衍天遗册》的力量。

“他还缺少最后一件宗主信物——太微宗的宗主信物。他现在一定在太微宗等我，李刻霜有危险！还有阮柒……”

李无疏想通这些，立刻就要下床，被段九锋和林简合力按住。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去了也救不了他。”

“可是……”

“既然太微宗的‘止战之印’还在，他就还没有得到信物。李刻霜不会有事的。”

李无疏被按得动弹不得，心中仍然惴惴不安。

段九锋道：“对了，芳亭北也托我带话。”

“什么？”

“她说你与她有约定，七日之内杀了陆辞为天心狐族报仇，否则取你狗头，明日就是第七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