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九锋不禁要为应惜时的狠绝啧啧称奇。
衔羽君并没有死,但被困在墓中,生不如死。遭他戕害的十几名少年陪葬于此,魂魄被困,终日在他周围哭泣嘶吼,折磨于他。他们都是被应惜时一个个送了进来,日夜“陪伴”昔日的主人。
段九锋和姜楚风闯入墓穴时,衔羽君被锁在中间,他昔日也算是个风度翩翩的仙道中人,此时满头掺满白丝,因常年不见天日,逐渐失明,双眼已退化成白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你师弟可真是用心良苦。把衔羽君软禁药宗重地,没有弟子可以靠近。然后借着这些鬼哭声,散布此地闹鬼的传闻,使普通人也远离此地。更是在周围种满剧毒的风茄花。”
姜楚风脸色难看至极。
衔羽君已经疯了,跪在地上不断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忍冬……我不是兑现承诺收你入了门了吗?我没有愧对于你……求你放过我……放过师父吧……我对你恩重如山……如果没有我,你早被卖到了娼馆……应惜时……应惜时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会遭天谴的……”
那些曾经服侍衔羽君的少年被囚禁在仇人周围,有些是衔羽君死后被送进来活葬的,有些是早就被衔羽君折磨致死抛尸荒野,又被应惜时一个个找到送了进来。
他们能感受到仇人的气息,一个个化作恶鬼,想要索命却不能如愿。
玉枝吓得缩成了一团小小的光团,蜷在段九锋脚边。
段九锋问他道:“应惜时做了这样的事,怎么可能瞒天过海?外界竟然不曾传出半点风声?”
玉枝道:“昔日药宗发生叛乱,忍冬……应惜时他……趁此机会把知情者全部灭了口。”
关于那场叛乱,段九锋也有所耳闻。应惜时正是借药师陵之乱,才逐渐掌握了药宗大权,与江卿白齐名的“生死针”,也是在那之后崭露头角。
玉枝哀求他道:“仙长,求求你,帮帮他们吧。他们都是身世可怜之人,哪怕将他们魂魄打散也算是一种解脱。”
“你倒是心地善良。”
段九锋不由想到应惜时,他和玉枝身世相似,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任谁也不会想到,药宗最具仁心最受晚辈喜爱拥戴的应惜时,竟将昔日同病相怜的同伴囚禁起来,作为他报复衔羽君的毒辣手段。
“姜宗主,此是你药宗家事,你看该怎么办?”
姜楚风青白着脸:“我会将衔羽君收押审问,这些枉遭囚禁的魂魄也会一一渡化。此事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解决的。”
“那应惜时呢?他犯下如此大错,宗主不会包庇自己的师弟吧?”
“事情真相还有待查证。”
“我看不用查证了!”
“段九锋!”
“你知道我与江卿白为何而来?”
姜楚风眼皮直跳,他预感到段九锋接下来的话将把应惜时永远地带离药宗,即使是药宗的监牢也关不了他。
“习得《补天鉴》所有武学,一手灭去太微宗上下二百九十四口的,就是你师弟应惜时。”
姜楚风趔趄着后退一步,颓然跪倒在地。他满心信任、把整个药宗交付的人,竟然还有如此一面。
分明是温文尔雅的名士,待人和善,一身君子之风,自小刻苦勤勉,懂事得让人心疼,药宗上下,没有弟子不仰慕他这个不卑不亢的师弟,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眼前骇人听闻的一切和太微宗血淋淋的惨案会与应惜时有半点关系。
*
江卿白跑到药宗的地盘,和应惜时大打出手。药宗弟子怎么能容忍这种事情?听到动静后纷纷赶到玉漱池。
应惜时摒弃了成名绝学“生死针”,而是手执长剑,与江卿白斗得不分你我。药宗弟子何曾见过他使剑,还使得如此得心应手,纷纷长大了嘴伸长脑袋看。
江卿白却并未携带兵器,他将冯虚剑给了李无疏,此时唯有以指为剑,单凭剑意相抗,更有一群药宗弟子涌上来阻挠,纵使他是剑道巨擘,也半点讨不得好处。
应惜时朗声道:“辛夷,你们都住手!”
辛夷并沉香等人满脸怒容:“江宗主,仙师救了你,你为何恩将仇报!”
“大家帮助仙师将此人拿下!”
“白术,你怎么站着不动?”
白术看了看辛夷,又看了看应惜时,抿唇不语,没有半点战意。
“师叔定然打不过他,你还不上去帮忙!”
“江宗主不会无缘无故对师叔出手。”
“白术!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正当此时,江卿白为应惜时剑招逼退,险些倒在白术身边。
“借剑一用。”
他抽出白术腰间的剑,横身一挡。两剑相撞,竟尔擦出火花。
应惜时目露杀意:“江卿白!你为李无疏连冯虚都能舍弃,而今拿一把没开刃的剑敷衍我吗?”
江卿白也发现了,白术的佩剑竟没有开刃。
白术望着应惜时道:“师叔说过,我药宗单以医术立身,医者仁心,不可伤人害人。”
应惜时移开目光,一剑扫向围过来的辛夷等人脚边:“退下!”
辛夷等人第一次见应惜时露出这样凌厉的神情,不禁呆了一呆。
“应惜时,你竟还想对同门弟子下杀手吗?”
江卿白情急之下,使出一式“斡维天极”。
应惜时丝毫不乱,贯力劈断了那把未开刃的剑,断剑落在地上,叮铃哐啷滚到白术面前。
白术愣了愣,忽然扑了上来,在应惜时刺中江卿白之前,合身抱住了他握剑的手。
“白术!”
“白术,你在干什么?”
“快放开仙师!”
“师叔,你给我的那本书……”白术看着应惜时道,“我都猜到了。”
应惜时仿佛不忍看他,目光垂向地面。
“先前用袖箭偷袭不冻泉的人,就是你吧。我一直在寻找袖箭中心那种特制燧石的制作方法,你是故意给我那本书。”
应惜时阖上双眼,坦然道:“是。”
白术两眼通红,呜咽道:“你又为什么不继续隐瞒下去?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当时偷袭不冻泉之人为了得手,先向白术射去一箭,只为声东击西,引李无疏前去相救。
天下对暗器最为驾轻就熟的人,除了“生死针”应惜时,还能有谁?他早该明白这一点,却从不愿往最尊敬的应惜时身上去想……直到前日应惜时给了他那本专述炸药的书。
他不能相信,应惜时为达目的,竟然对自己下手。
“为什么!”白术痛入心扉的质问震彻他耳畔。
因为江卿白身临药宗,前来揭穿他,因为他将不再是光鲜无比的药宗名士,不能再拥有那些可笑的身份和虚名。他从黑暗中来,终要重归黑暗。
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他连自己都骗不过,如何继续骗白术,骗其他人?
“白术,你让开!”
江卿白抛下了断剑,右手一翻,手捏剑诀,这正是“无尽剑诀·极”的起手式。
正当无数剑影再空中凝聚成型,天空忽而划过两道光亮。
“住手!”
姜楚风与段九锋终于回来了。
段九锋手臂下还拢着个幽绿的光团,鬼气弥漫。
“宗主!”
“是宗主!宗主回来了!”
“定要给那江卿白一个教训!”
姜楚风第一眼就看到了满池折断的白莲,而后他望向自己眼看着长大的师弟。
他举着剑,一副陌生姿态。姜楚风不曾见过他使用此种兵器,也不曾见过他如此冷漠的神态。但此时此刻,这一切已经印证了他的所有罪名。
“药宗弟子听令!擒下道门叛徒应惜时,生死不论!”
辛夷沉香等人难以置信,都愣住了神。唯有白术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切来得太突然,弄清真相之前,这些弟子无论如何都是不敢对应惜时出手的。
然而打破僵局的人却是应惜时。他率先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白术,擒为人质。
“应惜时!”
“白术!”
“师叔!”
“都住手!”姜楚风拦住众弟子,“师弟,你先放了白术……”
段九锋道:“姜楚风,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想包庇他吗?”
“姜楚风,你给我让开!”
玉漱池畔一时乱作一团。姜楚风碍了江卿白的路,段九锋被辛夷绊倒。
慌乱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句:“仙师你快走!”
应惜时却早已挟持着白术,飞身离开了饮夏阁。
“姜宗主,这下你满意了?”段九锋道。
江卿白道:“上门来堵人,确实是我们做得过了。姜宗主,多有得罪。”
错的分明是自家人,姜楚风反倒被江卿白这句道歉搞得不尴不尬。
“辛夷,你带几个人去追踪白术的下落。其他人都回去吧。”
事情还没厘清,众人哪肯离开,但宗主发话,却不敢不从。
姜楚风叹了口气,才一夜过去,他已是满脸疲惫之色:“还请江宗主与段师弟移步与我一谈。”
玉漱池一时只留满池残叶,新断的荷花飘在水面,风姿尽失。
李无疏与阮柒正在不远处的山头,看玉漱池边的药宗弟子一个个散了。
“你方才若出手,他逃不出此地。”
“我出手?当着这么多药宗弟子的面?”
“事到如今,你仍在想着顾及他的情面吗?白术要怎么办?”
李无疏摇了摇头:“他不会对白术动手。”
“你料到会有今日之事,才急着把李刻霜送走。你怕他陷于灭门之仇,有损于心性修为,对吗?”
“正是如此。”
“你早便猜到是应惜时,还不承认?”
李无疏把头埋在手心里,他感到内心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阮柒,先前那许多次轮回当中,我有查到过这件事吗?”
“有。”
“那我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阮柒弯了弯嘴角:“你只是做了你会做的事情。”
李无疏就猜到阮柒一点捷径都不会留给自己。
“在《衍天遗册》里,应惜时的命运也是如此吗?”
“是。”
他的不幸起始于命格。
命格是书于《衍天遗册》当中,任何变故都更改不了的语句。
是易太初在冥冥之中,为众生写下的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