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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百家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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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锈梧居士眼里,颍川百草生简直像个跳梁小丑。

什么人物事件热门他就写什么,广大乡亲父老爱听哪个桥段他就写哪个,他的人气都是建立在对文学的侮辱和对真相的践踏之上。

但是颍川百草生的书卖得最畅销,哪怕他一多半作品都只写了半卷,每隔三四个月,就会有人上太平书行抗议,抵制“颍川半卷生”。

反观锈梧居士,写了那么一两本书,不但无人问津,还被五宗追杀,悬赏三百两,饱受牢狱之灾。

他不禁感到愤懑,道门治下的神州大地,已经没有人会再去思考世界的起源,人的归宿,真理与道。他的思想世道难容。

林师傅是个好人,不但赏识他的作品,还收留了他,更将无相宫太平书行的事务交他打理。颍川百草生又算哪根葱?他的本子都要过太平书行的手。

锈梧居士垂着眼皮,眉毛高高挑起,一脸挑剔地审视手里颍川百草生的新本子《饮红尘钟李共降妖》。

“这段戏你不是才写过?换个名字再来一遍。韭菜新割?这个姓钟的又是什么空降?你修仙云游的表外甥?崇拜李无疏的那个?”

颍川百草生比划道:“这是一个伏笔,下一章我们将揭露一个惊人的真相。到时候,哈,秦州七里桥都得挂咱们的新书预告。”

锈梧居士把手稿拍在他胸前:“你再这样消耗读者的情怀,书行会考虑终止合作。我约见了贵人,你还是先回去考虑一下怎么修改吧。”

颍川百草生拿着手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锈梧居士约见了谶元散人。最近《衍天遗册》的风头很盛,他想请陆辞写一本谶书,就叫《衍天遗册》。

林简将李无疏的身份与样貌公布下发,无相宫全宫观摩学习。李无疏行走在无相宫里,往来之人见到他,都要行礼,他走一段二十丈的长廊,要停下四五次。

李无疏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故人。

他几个月前顺手救出的作家狱友,原来是无相宫的人。

想来也很合理,他手里无相宫的准入券,正是这名狱友给的。

锈梧居士递给他这张小卡片时,还问了句——恩公听过无相宫吗?

李无疏只身一人,他身旁那个据说形影不离的步虚判官阮柒,今日竟不见踪影。

“当日真是多谢宫主救命之恩哪!”

锈梧居士无限感慨,救他的人正是他的大东家,这想必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李无疏拉着锈梧居士,掏出那张卡片:“早就想问你了,上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卡片上写着“一念即三千,三千即一念”。

锈梧居士捋了捋山羊须:“宫主莫非不知道,我无相宫的创教契机?”

李无疏傻里傻气道:“原来无相宫是个教派吗?”

锈梧居士有些怀疑李无疏是无相宫主这件事,其实是林师傅借惜日交情强行攀附,只为给无相宫拉来做靠山。

“关于无相宫的创教契机,我也只是听说。林师傅曾在赤墟得到一只法器,查遍道门典籍都未能得到关于它的半点线索。他无师自通,找到了法器的使用之法。这件法器,叫做木鱼。”

李无疏一愣,从兜里掏出了昨日林师傅派小童转交的木铃铛:“是这个吗?”

“正是此物!”锈梧居士道,“敲打木鱼的声音可以使人心神宁静,林师傅被木鱼声深深吸引,日夜敲打,如此经年累月之后,他陷入了修行的困境。那段时间,他泡在藏书阁中,废寝忘食,遍览道家典籍,都不能解开心中的困惑。”

李无疏道:“什么困惑?”

锈梧居士不答反问:“道门独尊道家思想。宫主可知,道家为何称‘道家’?”

道家就是道家,源于《老子五千言》对万事万物的概述。这从来没有人质疑过。李无疏一头雾水,两眼眨巴听他下文。

锈梧居士道:“‘道家’既然以‘家’字作缀,便是‘一家之术’。这意味着,在道门创立以前,可能还存在着‘钱家’‘理家’‘法家’等等,只不过这一切,皆被掩盖了。”

李无疏震惊无比。

“林师傅在灵枢宗禁书阁找到了道门以外百家存在的痕迹,木鱼则是佛家所用的法器。这对你们修道之人来说,可能匪夷所思。世上并没有人质疑过,修行飞升为何只有入道一途,即便有人质疑,也被你道门埋葬了。”锈梧居士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册道,“说起这个,我要向您推荐一下我的新作《百家拾遗》,虽然它被道门所禁,但确实是本启发人心开拓视野的好书。”

李无疏接过书,愣愣道:“有空一定看。”

锈梧居士继续道:“总而言之,林师傅身为道门正统弟子,前途无量,却在修行中误入歧途,被佛法所吸引。他内心饱受挣扎,最终因宫主你的开解,决心离开道门,创立了无相宫。可以说,没有宫主你,就没有今天的无相宫!”

“原来如此……”李无疏眉头一皱,“不对,我到底说了什么???”

锈梧居士神情复杂道:“宫主你竟不记得了吗?”

李无疏不明白自己一个根正苗红的太微宗长徒,怎么就变成了邪那个教头目。

当天太平书行连夜加班,隔日十一宗各大书铺的《百家拾遗》都摆在了畅销榜首,并套上新印制的腰封——李无疏力荐,启发人心的时代性视野。

*

阮柒的发绳有些旧了,磨损到看不清编织的纹理。他完全有办法让它崭新如初,或是换一个,但他从未换过。他将瀑布一样的长发挽起,红绳只垂到背后。

他帽子上的纱帘被李无疏截短,发尾已遮不住了,就像他欲盖弥彰的身份。

李无疏着实敏锐,一下子就猜到他变换身份的目的。

他将帽檐压得更低,轻推开门。

在这瞬息之间,他仿佛听闻一声铜铃响动,猝然回首,一名蒙着眼的华服男子,正好整以暇坐在桌边。

就算是李无疏,也做不到令他毫无知觉的同时靠近他身后。

“是你?”

陆辞浅笑道:“不必紧张。不才只是来与宗主叙叙旧。”

“我与你无旧可叙。”

“不才只是一介云游方士,宗主为何心怀敌意?”

跟随陆辞的灵狐空空跳到桌上,两眼紧紧盯着阮柒。陆辞伸出食指轻轻梳理它的后背,令它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不才昨日为自己起了一卦。”

“算人不算己。”

“确实如此。所以宗主想必也算不到自己的未来吧?李无疏若成功颠覆道门,你之天命便也结束了。假使李无疏败了,你还能救他几次?待你修为耗尽,李无疏仍要死在你的剑下。”

“他不会败。”

“但他原本不必经历这周而复始的失败。你不怕被李无疏知道,这一切皆是因你而起吗?他原本只是一个凡人,有着平凡但传奇的一生,无须面对滔天的仇恨,也无须为着一个遥不可及的誓言负重而行。”

阮柒帽沿下的双眼一时变得幽暗。

“宗主,你对于他来说,又算什么呢?他即便脱离凡胎步入仙道,也有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你只能永远躲在暗处看着他,连给予些许帮助都要面临因果的反噬。甚至,你的使命就是与他为敌。”

“你说得对。”阮柒道。

陆辞嘴角垂下,面容黯淡,似乎为对方的不幸而共情。灵狐空空也垂下了耳朵,蜷缩在他手边。

“李无疏虽然年纪尚轻,但心思敏锐,深藏不露。许多事情,他早发现端倪,却不动声色。例如他早便猜到你在赤墟救了他,又例如他早已见过衍天宗标识。如此剔透玲珑之人,你的心思,李宗主的心思,他岂会不知?看破不说破,又是因为什么呢?”

无相宫主阁的钟声敲了六下,燕隼掠过终年不变的晚霞,停在主阁正中的无相塔上。

日暮使人心绪祥和,却也使人疲惫厌倦。阮柒可以使日月东转,却抹不去光阴积淀而出的深沉。

他爱看李无疏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样子,但那却只是回不去的假象,经历这一切的人,不会再坦率而无城府。

他扶了扶帽檐,对陆辞道:“说这么多,你不过是想要‘别沧海’。”

“同门一场,某只想劝你,放下执念。”

“衍天一脉只余我一人。陆先生,你才是为执念所扰的人。”

阮柒说罢,推门而出,却和正要敲门的李无疏正面相对。

李无疏一脸尴尬:“我……我来……陆……陆……陆先生?”

“李公子,真是不巧。我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陆辞起身走向门口。灵狐空空在他身前游动,尾巴与四肢曳出漂亮的银光,经过李无疏时,在他身畔环绕一圈,颇为好奇地停留了片刻。

“对了。”擦身而过时,陆辞停了下来,“不曾想无相宫之主竟是李公子,尚未道喜。如今公子得无相宫之助,成事指日可待。”

李无疏并不觉得无相宫能帮上什么大忙,敷衍而过,与陆辞道了别。

阮柒淡淡问道:“你何时来的?”

“从‘衍天一脉只余我一人’的时候。”

阮柒点点头,转身朝主阁正中的无相塔走去——李无疏早先约他去探结界。

李无疏追着他的背影,莫名觉得他和陆辞交谈之后变得有些冷漠。

“阮……钟无煜,‘别沧海’是什么?”

阮柒停下了脚步:“你不是……”

李无疏深深埋着头,生怕他问“你不是没听到前面的话吗”。

然而阮柒只是问他道:“你不是见过衍天宗的标识?”

“是……拂尘?”

阮柒透过帽子垂下的纱帘,幽幽看着他。

他分明听到了陆辞“同门一场”的说辞,却闭口不问。这让阮柒更加无法判断,他究竟听到了多少。

“钟道长,你怎么了?”李无疏讷讷道,“我早上对你太失礼了。你还在生气吗?”

阮柒摇头。

两人走到无相塔附近。

斜晖拉长了高塔的阴影,使它益发巍峨。塔身附近可以感觉到明显的灵力的波动,一股股灵力从各方聚焦于塔尖,甚至使一成不变晚霞变了形状。

林简早就在塔门前等待。

他对两人道:“无疏,阮……钟道长,做好准备,登上塔顶,我们就到赤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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