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宗的院墙太高。李无疏潜出来的时候,被树丛里的兔子惊到,崴了脚。
即使如此,他还是如期赶到了天水城。
阮柒正抱剑靠在楼门边。城楼杳杳,朔月如钩。他暗淡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那把过膝的长发随风而动暴露了身形,李无疏真要以为对方爽约了。
阮柒却先抢说了他要说的话:“我以为你不会来。”
“你昨日说的事,我势必想要见识一番。”
“看来你看过了宗主信物。那我所说之事,你当信了。”阮柒说这话时,听不出情绪。若李无疏信了,他并不会高兴;李无疏不信,他似也不会沮丧。
李无疏道:“今夜过后,才信一半。”
阮柒勾起嘴角,勉强算是个微笑:“有防备之心是好事。”可惜用错了地方。
“别浪费时间了。好戏什么时候开始?”
“来了。”
只听浓浓夜色深处,传来一阵锣鼓声响,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李无疏站在女墙中间张望,看见一支送亲的队伍,正中是台锦罗软轿,正一步三摇,不疾不徐往城门而来。
谁家办喜事挑半夜送亲?
虽说是送亲的队伍,竟无半点喜庆,整支队伍静得出奇,乐声之外,连脚步声都不曾听见,就这么在浓黑夜色中穿行了半座城,沿途街道,门户紧闭,无人探看。震耳的乐声如同某种诅咒,在一片沉寂中传得极远。
*
李无疏也是昨日听闻这桩奇事。
甜瓜巷吕巧儿,已许了邻街吴生。吴生一表人才,家境还算殷实,吕家上下皆看好这门亲事。谁知赵家横刀夺爱,明知巧儿已有婚约,还上门提亲。天水民风保守,焉有随意退改婚约之事?谁知不久之后,巧儿本人便同意了这门婚事。
此事被街坊邻居广为流传,或言不守妇道,或言贪图富贵,种种不堪,最终传到下山进购书籍的李无疏耳中。
李无疏直觉事有蹊跷,决意查个究竟,断不能让自己所经之地发生威逼利诱强抢民女之事。
等他蹦上吕家的房顶,才发现早有人占了个风景好的位置,想必也是名行侠仗义的义士。
吕家正吵作一团,一番探听之下,他发觉此事竟是巧儿本人的主张,她发誓此生非赵家公子不嫁。
李无疏素有成人之美,也欣赏不畏世俗之见大胆追求自由与爱情的女性。他瞧了瞧一旁的义士:“看来你我白担心一场了。”
义士看着那固执的少女,头也不抬道:“不然。”
李无疏愣了。
义士继续道:“我要拆散他们。”
就这样,为了捍卫自由与爱情,李无疏和阮柒初见面便打了一架。李无疏虽然没有败,但是也没有捞到半点便宜。也就是说,对方实力与他对等,或在他之上。
李无疏由衷生出钦佩之意,遂问道:“此剑何名?”
“覆水。”
“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
“何意?”
“覆水难收啊!”
李无疏会讲笑话,概因对方也未对他显露敌意,相反,阮柒还向他好生解释自己拆散这桩婚事的用意。
“你的意思是,这名女子的姻缘,被人篡改?我以为姻缘因果之说,都是民间方士骗钱的把戏。”李无疏失笑道,“你居然告诉我,这都是早已注定的。”
“李无疏,这个人间比你想象的,要单调得多。”
阮柒说这话时,低垂着眼,眼尾写满厌倦。他绝望的侧影深深印在李无疏的心底,也许一切从这时便埋下种子,让李无疏毁去一切的空想无限壮大。
阮柒对他说了很多,包括因果之说,衍天一脉,止战之印,以及宗主信物。
但是阮柒没有说,赵家公子,已经是一座坟了。
*
赵家人想必打点好了一切,城门通行无碍。送亲的队伍便从李无疏脚下的城门一路往城外而去,目的地是赵家祖坟。
夜风偶作多情,掀起轿帘,一声轻笑传出,可以想象,大红盖头下是怎样的满面飞红,羞目低垂。
什么样的女子能笑着前去配阴婚?
如果阮柒说的是真的,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李无疏道:“现在怎么办?搅毁这场婚礼?”
“因果已改,搅毁婚礼无用。应找到始作俑者,拨乱而反正。”
“始作俑者?”
阮柒往城墙边又靠近一步,盯着送亲的队伍,轻声道:“井红娘。”
“什、什么?”
“井红娘”是被男子遗弃背叛而投井的女子,死后仍存怨念不能转世者,会留驻人间,撮合有情男女,犹爱撮合男方无法背叛的姻缘,比如阴婚。
有喜爱撮合的投井女子,当然也有爱拆散的,拆散的叫“井孤鸾”。
“井红娘就藏在送亲队伍当中,是扶轿那名喜娘。”
“我们现在冲过去,一定会打草惊蛇。不如等队伍到了墓地,井红娘出来主持仪式,再动手将她擒住,届时她即将大功告成,想必会放松警惕。”
阮柒看了他一眼,道:“便听你的。”
二人跟踪送亲队伍,一路行向赵家祖坟。
李无疏原以为配阴婚是让女子与牌位成亲,往后余生便在婆家守寡度过,一生凄惨。到得坟地,看见坟包已被挖开,才知此地配阴婚是要将新娘活埋,当真灭绝人性,丧心病狂!
怪不得这帮人大半夜赶往城外送亲,难为这家人请来这么多胆儿肥之人。
再一想,这些人皆是杀人的帮凶,哪儿能不胆儿肥。
奏乐暂歇了,坟地里分明站满了人,却阒无人声。枝头传来一阵阵乌鸦扑腾的声响,皆是被这场血腥盛宴吸引而来。
只见井红娘搀扶新娘出轿,拿红绣帕捂着嘴,眼泪横流,竟为别人的婚礼当场喜极而泣。
“赵公子,还不快来接新娘子!”
为响应这一声吆喝,一团鬼火从坟茔里升起,在原地打转,却始终越不过那块石碑。
“瞧我这记性,来来来,我给您把新娘子亲手送过来了。”
井红娘牵着新娘的手,一步步靠近墓碑。
李无疏按捺不住,正要提剑上前,却被阮柒按住了肩膀。
阮柒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一抹。他只觉得对方手指凉凉的,再睁眼,便看到新娘手腕上有根红线,红线另一端,正颤颤巍巍地伸向坟坑深处,棺中死尸的手腕上。
“这是……”
阮柒道:“这是那名井红娘的手段,被红线系上,纵使另一端是花草鸟兽也能成姻缘。”
将活人与花草鸟兽并死人作姻缘,这井红娘真是走火入魔了!
李无疏很是气愤,飞身落在人群正中。
“什么人坏我好事!”井红娘脸色巨变,一拍手,送亲队伍全员围将上前来。她做这种事经验丰富,准备充足,焉能对劫亲不设提防?
八名轿夫举着轿杆率先冲了上来。李无疏不欲伤人性命,只以剑柄猛敲最近一名轿夫的后颈,一剑下去,手感全然不对,后撤一步,大为骇然地看着轿夫在他面前脑袋开花。
诧然间,他被一棍子掀翻,手正按在那轿夫断掉的颈上,却只摸到一手糙纸。
他讶然抬头,这才看清周围人的面孔——整支送亲队伍,竟然全是纸人。
坟地边上只有新娘子一个活人,这会儿还在大红盖头下边傻笑。
井红娘见来的是带剑的,心知不好对付,将新娘子往坟坑里一推,反手便向李无疏抛来一根红线。
李无疏本可以轻松躲开。
但太清宗的院墙太高,他崴了脚。
于是被红线套了个正着。
他心里咯噔一声,顺着红线看向另一端的井红娘,心想难道我的姻缘将会是这名因被抛弃而投井的怨魂,可他甚至看不清这井红娘生了几个鼻子几个眼睛。
井红娘乍然发觉他能看见红线,心中已有计较,遂将线头往枝头的乌鸦一抛,李无疏心里又咯噔一声——和乌鸦做道侣也不大好,等乌鸦修炼出人形,自己恐怕已近天年。
谁知这井红娘无比狡猾,这招竟是虚招,实际上已暗中从红线中段施力,将之打向吹唢呐的纸人。
李无疏心里再次咯噔一声——唢呐,是乐器中的王者,地负海涵,包罗万象,是混沌之初,是时间尽头。
那红线眼看要栓到唢呐上面,却被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截住。
李无疏松了口气,对阮柒的仗义相助分外感激。
然而一眨眼,红线已攀上阮柒的手腕,缠了数圈,还打了个死结。
李无疏差点厥过去。
井红娘见来人能看到红线,料其不是凡人,她自知修为低微,寡不敌众,早以红线为幌子,仓促而逃。
阮柒不曾去追,一振衣袖,将纸人尽数震碎。碎纸片飘满整个林子,纷纷扬扬落在新娘子身边,和李无疏头上。
他向坐在地上的李无疏伸手。
李无疏看到他手腕上的红线渐渐暗淡,直到消失不见。他把手放在阮柒手上,一时有些恍惚。
“呜呜呜,你们是什么人?呜呜呜,夫君,呜呜呜。”吕巧儿正蹲在坟坑里,仰头对着鬼火哭。
李无疏发觉自己也看不见吕巧儿和鬼火之间的红线了。可观她言行,红线应是还在的。那他和阮柒之间的红线……
李无疏道:“快想办法帮她把姻缘改回来。”
阮柒道:“现在不行。”
李无疏想了想,也是,现在改回来,她看到自己头顶的鬼火一定会害怕。
阮柒对赵公子的鬼火道:“你与吕巧儿素昧平生,既已作亡魂,今后更是无缘。”
“怎、怎么会……”赵公子喃喃道,“我……我一见她,就喜欢上她。”
李无疏道:“你何时见她?”
“就在五天前。”
李无疏一愣:“你是何时死的?”
“大约一个月前。”
“?”
所以是怎么个素昧平生?又是哪来的一见倾心?
阮柒道:“五日前,吕巧儿出城踏青,与友人走散,来到这片坟地,见一座墓碑被野花遮住,便拂开野花。后赵公子托梦于父母,请父母打听吕巧儿身份。赵父查明后,上门提亲被拒,井红娘不请自来,包揽了这桩婚事。”言简意赅还原了事情全貌。
赵公子坦白道:“事情确实如此。”
李无疏恍然点点头,随即道:“你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阮柒看着他道:“我说过,一切因果都是早已注定。如今你信了吗?”
李无疏看了看自己手腕,摇头道:“信了一半。”
不论如今因果如何,李无疏和阮柒还是要将巧儿带走。
赵公子的鬼火呜咽着停在墓碑上,目送三人离开,直到人影消失不见也不愿回棺材。
他已是亡魂,从今往后只有念想。
于他而言,这是无妄之灾,皆因那名女子在一个傍晚为他拂去遮眼的繁花。
然而也是宿命,因果注定他要看见繁花之后那张扰人清静的面容。
*
将昏睡的巧儿送回吕家。李无疏问阮柒道:“现在怎么办,姻缘怎么改回来?”
阮柒不作声,抽出长剑无情一斩。
“这样就好了?”李无疏傻眼,“嗯,那我们……我的红线……”
阮柒不作声,出了房门,飞身跳上屋檐。
李无疏跟了出去,正看见他手中长剑在身边凌空一划,挽出一圈利落又漂亮的剑花,随即归剑入鞘。
他的剑鞘十分特别,是一条长长的白布,将剑草草裹住,若是出鞘,白布便浮在周围。出鞘归鞘,但随心意。便像他本人一般,散发着令李无疏着迷的新鲜感。
他看着对方手腕,连声问道:“如此一来,巧儿姑娘的因果便重回正轨了?我们接下来还要去捉那井红娘吧,否则不知她又要害多少人。你修正过多少因果?这项使命颇为有趣吧?”
阮柒一板一眼道:“不知凡几。并不有趣。”
李无疏被他不冷不热的话堵了一下,失笑道:“毕竟救了一条人命。”
阮柒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吕巧儿嫁给吴生后,一年无出,从此终日遭受毒打,卒于十八岁。吴生再续弦,终生无子。”
李无疏愣了一下,掉头冲向巧儿闺房。
阮柒却早已料到一般举剑将他拦住。
“这是吕巧儿的因果。任何扰乱因果之人,都是与我为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贴吧好心咕给我写的封面,换了封面一定能涨收(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