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坠月。名字取得忒不好。新宗主江卿白表字素月,而他叫坠月。
虽然他一度想要改名,江卿白却对他这不详的名字不以为意,在有心人眼里,这可能是新宗主笼络人心之举。
实则江卿白确实对他的名字毫不在意。真正使上位者忌惮的,从来不是名字,而是为人。
但事情传出去,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听说因为犯了师兄的名讳,这秦坠月一向为新宗主不喜。”说这话的是代表玄天宗前来吊唁的段九锋。
“段师弟,在剑宗地盘,便少说些主人家的家事吧。”说这话的是应惜时,明知江卿白没死却不得不往剑宗跑一趟的药宗代表。
段九锋道:“应师兄,大家都是同修,江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眼高于顶,对人向来不假辞色。我想同修当中,数你体会最深。”
应惜时不知如何作答,咳嗽不止。
当时江卿白突然现身自己的白事上,颇令各宗代表尴尬。江卿白大手一挥,对大家道:“下月初十是家师诞辰,诸位既然来了,不如在剑宗小住几日。”一句话化解了尴尬。
于是就有了这赤墟同修把酒话当年的一幕。
李无疏蹲在段九锋与应惜时所在茶室的屋顶上,面色凝重。
李刻霜和白术也跟着凝重起来。
药宗弟子,只有白术一人跟着应惜时来了剑宗。他见李无疏不说话,追问道:“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李无疏道:“太息宗来的是宗主孟辰初,他长于指法,若是使用暗器,准头应当不差,但他腕力不足,恐怕不是他。”
李刻霜道:“那九仪宗上官枢呢?”
“九仪宗专修术法,上官宗主又是个中翘楚,怎会舍近求远,使用暗器偷袭不冻泉?”
白术道:“那灵枢宗云宗主呢?”
李无疏想了想:“我听说云宗主为人奸巧,但灵枢宗素来恩怨分明,这么多年也只与药宗结怨。犯不着前来为祸太微宗罢。”
白术哼了一声,又开始排查女道:“太清宗莫璇玑,与你宗门素有旧怨,会是她吗?”
李无疏道:“莫璇玑与我宗有何旧怨?”
李刻霜冷声道:“十年前,赤墟试炼轮至太清宗,你盗窃宗主信物,拒不承认,是宗主连夜赶去调解,为你作保。”
“我盗窃?!我……我盗这劳什子东西干嘛?!宗主信物能当饭吃还是能号令宗门?”
白术道:“你不也抢了江宗主的信物?我等亲眼所见。”
李刻霜补充道:“还有九仪、灵枢、太素、太息、天心、玄天。”
李无疏呆了呆,结巴道:“你……你是说,底下那堆道门顶尖高手……有一多半都被我得罪了?”
李刻霜不耐烦道:“你自己做的事你不知道?!”
白术压了压手:“好了,好了,话归正题。还有太素宗泽兰君和神机宗宁宗主,你看哪个更像不冻泉那个放暗器的人呢?”
“太素宗跟你们药宗一样,不会打架。看这泽兰君谦谦君子的模样,也不像是舞刀弄剑之人。至于宁断尘宁宗主……”
李刻霜和白术瞪着眼睛等待下文。
李无疏分别看了他俩一眼,接着道:“虽然她穿得比于无声多上不少,但也不像藏得住袖箭的样子啊。”
白术:“那白跑一趟了。看来凶手此回没来剑宗。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不冻泉那个放暗箭的人是某宗派出的高手,或者干脆不是道门中人。”
李刻霜道:“道门之外的修士都不过乌合之众,又有谁与太微宗有如此深仇?扰乱地气,对谁有好处?”
白术道:“敌在暗,我在明。又猜不透对方是什么动机,大海捞针啊!”
李刻霜道:“李无疏,你在干什么?”
李无疏抱着冯虚剑——不,现在的形态是“冯虚扇”,正注入灵力连上玄武坛。
他才一上玄武坛,玄天宗的石碑就亮了起来:“出现了!李无疏!”
“哦?时宗主,你在呀。”
其他各宗宗主赶赴剑宗吊唁江卿白,现在正忙着应酬。玄武坛只有时景一人在,他只得含糊应了一声。
“时宗主,晚辈有一事不明,还请不吝赐教。”
“唔,何事?”
“昔日玄天、九仪、灵枢、太息等各宗宗主信物皆在我手中,何以又回到诸位宗主手里?”
李无疏觉得十分蹊跷,总不可能是光明磊落的正道栋梁们在他死后将他扒光搜身了吧。可不都说李无疏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了吗?
时景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做深呼吸,不一会儿,石碑便亮了起来:“你身陨当日,尸骨无存。众位宗主因寻不回信物,要向天道代行者讨个说法,却奈他不何,眼睁睁看他离开,众人于是不欢而散。不过多时,本宗发现信物已物归原处,登入玄武坛才发现,除太清宗外,各宗宗主信物也都失而复得。”
“晚辈明白了,多谢。”
李无疏退出玄武坛,就见李刻霜在与阮柒对峙。
李刻霜道:“世人皆知你步虚判官掌握众生因果,知上下百年之事。你若不想帮忙,大可直说,何必推脱不知。”
看来李刻霜想要作弊问阮柒那个放暗箭的人是谁,没有得逞。
李无疏与阮柒有誓约在先,如果他求助于阮柒,便相当于在那个赌约中认输。假使由旁人来求助,也是一样效果。李无疏没有跟李刻霜提过这个誓咒,阮柒自也不会去提。
这是生死之誓,岂能儿戏。所以李刻霜问谁是凶手,阮柒只好回以不知。
李无疏看了看抱剑站在檐角的阮柒。
阮柒回看他,眼底浓墨似洇开,有股说不出的悲伤:“李无疏,此事非我不愿帮你,只是……”
李无疏没等他说出下文,一骨碌站了起来。
李刻霜警觉道:“你有线索了?”
李无疏点头:“有了一个猜想。”不过是关于另一件事。
他蹦下屋顶,直冲应惜时与段九锋所在的茶室。
段九锋正与应惜时说到太息宗孟宸极的八卦,李无疏长驱直入,将他惊得茶杯一歪,淋得满襟茶香。
“李李李李李无疏!!”
李无疏一剑横在他颈边:“小声点!别引人过来。”
“有有有话好好说!以你我的交情,我怎会喊人来呢?”
李无疏不甚信任的看看应惜时:“我与他交情好吗?”
应惜时放下茶杯:“咳……应是不错的。”
李无疏又回头看向门边的阮柒。
阮柒点了点头。
李无疏这才收了剑。
段九锋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抱怨道:“真真吓死我了!你怎会出现在江兄的丧……怎会出现在剑宗!你手里这是什么?这叫剑吗?惜乎痛乎,传世名剑被你作践成这副模样。不对,你的武器不是裂冰吗?”
李无疏避而不答:“你是时宗主高徒,有办法修复它吗?”
段九锋道:“这你就问对人了。但是我需要铁炉,器材,还有合适的矿石。”
李无疏道:“手伸出来。”
段九锋莫名其妙伸出手。
“掌心朝上。”李无疏一边吩咐,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空气。
“呵呵,李贤弟,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幽默。”
话毕,便感到一股天然的凉意笼罩全身,分明用肉眼什么都瞧不见,却有石头的触感落在他手心。
他一脸讶然:“这是……”
“无色冰魄。”应惜时啜了口香茶,悠悠道出令他振奋不已的答案。
李无疏与江卿白竞拍无色冰魄那晚,应惜时也在场来着,谁知道无相宫最后将它免费赠予李无疏。被视为道门首逆的李无疏在无相宫竟有如此殊荣,想来十分微妙。
段九锋开心得说不出话来:“唉,你真是……我你……说你什么好,真是……真是给我送了份惊喜!十天后一定给你修好。”
李无疏遂将剑交予段九锋。
段九锋接过残剑,又对李无疏道:“你如今怎是这副模样?”
“怎么?”
“长相身高小了有十岁,瞧着挺不习惯的。让我想到赤墟试炼刚开始那年,那时候大家都嫩得跟青葱似的,真怀念啊!”
李无疏心念一动,道:“也不是不能变回去。”
他天赋奇高,结丹很早,正好是十五岁那年。修道之人的相貌一般定格于结丹之龄,比如湛尘真人二十五岁结丹,现在八十五岁,却还是二十五岁的模样,而切玉真人则是二十一二岁的模样,她结丹年龄不详,但女子总是比男子看起来年轻貌美些的。
李无疏后来长到二十多岁的模样,想必是有意使相貌随年龄变化。毕竟以十五岁的样貌混迹江湖,太容易被人轻视。
既然在结丹后仍可使相貌随年龄变化,自也可以使相貌长于实际年龄。
当晚,李无疏在江卿白给他安排的客房里调息,仔细回忆起从前读过的不知哪本书中记载的旁门左道,当即运起灵力以特殊法门游走全身,再睁眼时便感到视野高了不少。
他蹦下床,发觉头发散了,伸手一捞,已长及腰部,之前绑的发绳像阮柒那样松松绑在发尾,只是头发的长度比阮柒短了一大截,配上此种发型有些不伦不类。
他将头发随手在脑后捆了个清爽的马尾,走到镜子前,照见一个十分清瘦的青年。
许是因为清瘦,眼睛比悬赏榜上画得更大些,眼尾上挑,碎发依旧,睫如墨羽,目似流光,不见昔日沉郁,反是略见轻佻。比应惜时斯文而不荏弱,比于斯年英气而无阴柔,比陆辞清雍更添秀致,比江卿白蕴藉却不失矜骄。
他眉目稍动,一股少年气又泄露了年纪,但风华正好,锦上添花。
李无疏推门而出,上隔壁咚咚敲门。
“霜!快来看看像不像。”
李刻霜提着剑去开门,微一抬头,正对上一双难以挣脱的眼。
他可能没有读过《白衣行剑录》那则名句,所以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惊艳。
——休以江山绘画笔,乱作斯人平生卷。
江卿白留众人参加湛尘真人一个不零不整的诞辰,并安排李无疏藏在李刻霜暂住的院子里。
李刻霜身为一宗之主,忒有面子,一个人住一间大院子,和玄天宗段九锋的院子挨着。李无疏随时查看自己的爱剑很是方便。
江问雪对剑宗山门轻车熟路,前来向新拜的师父讨教剑法也很方便。
唯有秦坠月在内的众多剑宗弟子门人总围着江问雪打勤献趣,并鬼头鬼脑地在院门外探看,让李无疏藏头露尾的,很不方便。
李无疏半夜瞧了一回段九锋打铁,并与昔日同修叙了一番旧,便翻墙回房。看到阮柒站在屋脊上看星星,又翻上屋顶。
阮柒头也不回,道:“七星连珠本是瑞兆,却有隐有红光,太白耀动,荧惑入斗。联想近日各宗掌门齐聚一地,恐有不祥。”
李无疏问道:“代行者不能推演一二?”
阮柒摇头道:“紫微星出,星象已不可推演,唯作预测一途。”
李无疏正抖开衣摆,坐在了屋檐上,闻言轻笑一声。
阮柒道:“如何?”
“原来也有你做不到的事。”
阮柒闻言回头,却见他早已换了一副二十多岁的青年样貌。身量拔高了一截,连带着每一寸骨节都抽长了一分,正屈着左膝坐在他身旁。熟悉的面容仰对天穹,眼底盛满星光。
“李无疏。”他低而快地脱口而出三个字,像是惊叹,又像惊异,满脸藏不住的张乱。
李无疏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很少能看到阮柒做出这么复杂的面部动作,想必是内心无比震动,才能从他脸上流露出这些许动摇。
“你说的七星连珠,是指现在齐聚剑宗的七位宗主吗?”
这次天心宗无人前来,药宗、玄天宗、太素宗是由宗门重要弟子作为代表而来,其他宗门来的都是宗主。
阮柒一愣,想了想道:“虽无一一对应,但这么说也不错。”
李无疏点头:“天斗浩瀚如斯,有我李无疏一席之地吗?”
“有的。”阮柒道,“你的本命星是那一颗。”他修长的手指朝星空另一个方向指了过去。
李无疏讶然仰头,顺着他手指看过去。正好在七星连珠遥遥所指的方位。
“那边有四个,你说的是哪个?”
“有五颗,你是中间那颗。”
李无疏看了半晌,才看到中间还有一个微弱得几乎瞧不见的星星,想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星斗。光芒微弱如斯,怪不得自己前世如此命运不济。
阮柒定定看着那片天空,忽然道:“李无疏。如果天道再予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重蹈覆辙吗?”
李无疏闻言一笑:“说什么‘如果’,天道不是已经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得以重生?”
阮柒收回目光,神情闪烁,似在等他的答案。
“既然给了一次机会,这一世小心做人,然后……”他看向阮柒肩上印着咒文的方位,轻声道,“然后被这个誓咒一辈子捆着吗?”他转而朗声笑道,“你认识的李无疏是这样的人吗?”
阮柒点点头,垂眼道:“你是李无疏。”
李无疏低头看向黑黢黢的院子,感到心里毛酥酥的,一种小心翼翼的悔意油然而生。那悔意如此微妙,丛生于对方言辞中的妥协和失落当中。
其实他方才回答时有一瞬间的犹豫——或许被这个誓咒捆着一辈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阮柒呢,他愿意吗?
还有枉死的同门,无辜的狐族,以及那些为他精心罗织的罪名……
“重蹈覆辙”分明是一则伪论,因为对于李无疏来说,从来都只有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