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里的刻意太过明显，叶沉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看周景初难得收了那副仿佛焊在脸上的笑脸，透出几分真挚。

周景初抬头确认了一下苏炳焕的方位，见他又被里昂那一伙人拉走，才转向叶沉面前，“我没开玩笑，方才我们在这边的负责人跟我提醒了，岸本家自诩是J国香道第一，且和本国香协关系密切。”

“你当众下了他们家选手的面子，再加上实力在这，之后在比赛中肯定要被针对，所以万事小心为好。”

叶沉听了他娓娓道来的分析，不禁心头一暖，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

周景初微微一笑，“你不用这么介怀，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弥补当年落选的遗憾罢了。”

他故作轻松地一耸肩，“虽然如今已经是这副沽名钓誉的模样，但当年我怎么也是个有自己一腔抱负的青葱少年。”

而命运从那一天起，就在他的面前分出了泾渭分明的两条路。

和被父母逼着上山的苏炳焕不同，在当年叶家的那场选拔里，周景初是少数几个自己主动争取参加的。

周家同样是香水世家，而他却是其中最离经叛道的那个。从小他便对传统文化更感兴趣，虽然也按着父母的高要求把调香学得很好，但为数不多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却是都用在研究那寥寥几本香谱上。

他确实听话懂事，知道家族事业经营艰难，所以按部就班学香，成为调香师，后来又出国留学，回国后进入周氏，靠自己含蓄典雅的风格在腥风血雨的香水市场为家族企业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这一生唯一为自己争取的，也就只有当年要去参加叶家的选拔、想要系统学习香道了。

周景初垂下眼帘，看进叶沉眼底，透过他的双眼看向曾经那个还没开始就熄灭了的梦想，轻轻弯起眼睛，“但还好，我总还是能和你并肩的。”

叶沉一怔。

周景初话里的珍重其事太过明显，他隐约察觉到当年那次落选在对方心里有着十分重大的意义，但直觉又告诉他不能再追问。

所以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带过这个话题，“这次比赛过后，我们也可以合作的，之前不是说好了么？以后机会还有很多。”

周景初闻言一喜，正要点头应下，视线却突然落到了他身后，脸上瞬间带上了叶沉熟悉的那副似笑非笑又洞悉一切的神情，“合作我还真不敢说，怕是有人要和我闹呢。”

叶沉回过头，果然就见苏炳焕正大步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面上透出几分焦急的神情。

他瞬间有了一丝慌乱，冲周景初胡乱一点头，“那我先和子华回去休整了，明天开幕式上见。”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苏炳焕匆忙赶来却只能得到他一个背影。

他转身看向一边抱着手老神在在的周景初，皱起了眉，“你又和他说了什么？”

周景初无辜看戏却被台风尾扫到，当即好不冤枉，“天地良心，我可一句你的坏话都没说，也是叶沉又一次主动提起要和我合作的。”

他说完便等着苏炳焕发作再逗一逗他，可谁知对方听了后却没什么太大反应，只随意一点头，视线仍落在叶沉消失的那个方向。

周景初奇道，“奇了怪了，先前我不过是刚露面，你就几乎要和我打起来；现在叶沉主动邀请我合作，你怎么……？”

“我一直都不反对叶沉和任何人合作，只是你先前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让人很难不怀疑背后有什么阴谋。”

见叶沉确实已经离去，苏炳焕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看向周景初，“但现在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为了这次大赛，你能放下周氏的生意一来就是两个月，已经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了。”

周景初一挑眉，“如果我就是为了自己能出名呢？”

苏炳焕定定看他一眼，久到周景初都有些不自在，准备随便说个玩笑把这个话题带过才突然开口，“你这个人真的挺有意思的。”

周景初一怔，“什么？”

“不论是跟着叶沉参赛还是追到山庄，你明明不是自己表现出来的这般急功近利，却总喜欢把自己做的所有的事都往唯利是图的方向上去带。”

苏炳焕嘴角微撇，“直接承认对你来说就这么难？”

周景初沉默片刻，突然轻哼一声，抬手不轻不重地拍在苏炳焕胸口，“管好你自己再说吧，明明和叶沉也能说得上是两小无猜的关系，这么一手好牌到底是怎么被你打成这样的？”

苏炳焕瞬间气结，“我自己当然有错在先，但还不是你几次三番在中间挑拨？！”

“好好好，我的错。”

周景初举起双手做讨饶状，“总之就像你说的，大家现在一起参赛，暂且算是立场相同，看在队友的份上，我现在开始帮你把叶沉追回来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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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人是如何冰释前嫌的叶沉暂且不得知，只是第二天开幕式过后，周景初在回去的路上喊住了他，“叶沉，我有个问题需要你的帮助。”

叶沉毫无防备地走过去，“怎么了？是备赛出了问题吗？”

周景初严肃地点头，“是的，但你也知道我对香道的了解不是很彻底，所以苏炳焕来跟你解释，我也去和董队汇报一下。”

叶沉一怔，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周景初以一副与他平时作风完全不符的姿势敏捷又矫健地向着门外的董力走去，一转头就看见苏炳焕小心凑了过来，“叶沉。”

人就戳在他面前，他也不能真的开口赶客。叶沉一边劝自己比赛是正事，正事要紧，一边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们遇到的问题是什么？”

自从落地J国后，这是叶沉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苏炳焕心里一喜，又赶紧压住雀跃的心情，勉强严肃地开口，“是和明天的猜识考核有关。”

见他说的真的是正事，叶沉也严肃了下来，“具体怎么了。”

“我们先前分析过，J国为了发挥自己的本土优势，会在猜识这一关拿出不常见、甚至根本就不曾入香的原材料来进行考核。”

苏炳焕缓缓道，“然后我们去整理了一下J国的植物学名录，发现他们可能会用来为难选手的材料恰恰都和香道有关。”

叶沉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是想让我先带你们了解一下基础的香料？”

“基础还不够，要越偏门越好。”苏炳焕冷静分析，“而且不光是我们，你应该也需要对调香所用的香精有一个基础的了解。”

叶沉蹙眉，“可是香道和香水的原材料差别太大了，他们真的会出这么阴险的招数？不是说主办方提供的材料都要能证实可以入香么？”

“可不可以入香的也就是赛组委一句话的事，这里面确实有一定的操作空间。”

苏炳焕掐了下眉心，显然也是有几分头疼，“按照董队先前说的，初赛中排位靠前的选手有先发优势，他们在这方面动手脚的可能性很大，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叶沉将他的话放在心里细细考虑过，还是点头答应，“好，一会回去我就和子华准备一下，你们随时可以过来。”

见他终于松口，苏炳焕也松了口气，又有几分担心，“那精油呢？我随身带了一整套基础香精，一会也给你闻闻吧？”

叶沉摇摇头，嘴角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笑意，“不用，你忘了，当年你就给我闻过所有基础香调的香精了吗？”

他这话出口时没仔细考虑，于是话音刚一落地，两人都是一静。

这是自误会被猝不及防地解开以后，叶沉第一次主动提起他们曾经共度的那段过往。

苏炳焕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刚上山的时候他百般不情愿，在城里住惯了的小孩怎么也适应不了乡野生活。

于是他整天把自己闷在房间里，摆弄带来的调香工具，不肯与人交流，谁来劝都不好使，让大人们都愁的不行，最后只能请叶沉这个同龄人来。

那天叶沉刚做完日课，他那时就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所以日课一般也是由他带着族中子弟进行。

学徒们司香水平参差，有时火大了些难免会出些并不那么好闻的烟气。他也不恼，每当这时便只是无奈放下自己手中的东西，起身撩起袖口，帮人把那无故腾腾向上的黑烟熄灭。

少年苏炳焕将最后一滴橙花精油放入蒸馏瓶中，正全神贯注盯着瓶中的色变反应，突觉一阵火熏火燎的烟气合着一阵好闻的清凉木质香扑面而来。

下一秒，他眼前投下一片阴影。他抬起眼，便见那一身白衣的清俊少年面色温和，俯下身时严实的领口露出一节嶙峋锁骨。

少年人眉眼弯弯，目光好奇地看着他手边的蒸馏瓶，“这是什么香？很清新啊。”

“……是橙花。”少年苏炳焕皱了皱眉，实在没忍住掩住了口鼻，“你身上这都什么味儿？这么呛人。”

少年一怔，抬起袖口轻嗅片刻，无奈地笑了，“这是……”

“最后一味，木密香。”

苏炳焕抬起眼，眸中冷光分明，站在他对面的裁判被他的煞气所惊，就看他眼神轻蔑，随手将试纸丢到了一旁，“猜到你们会在这方面动手脚，没想到还真的这么下作。”

而伴随着他最后一声话落，大屏上的分数实时滚动，他成了全场第二个猜出所有原料的人。

岸谷一郎面色难看，“你怎么会……”

苏炳焕正好下台，从他身边路过，斜了他一眼轻笑一声，“你还真以为，只有你接触过香道吗？”

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说起来，叶沉那边也该结束了，你们是不是也用了同样的手段，在香道猜识中混入了香水精油？”

岸谷一郎心里一惊，眼神一瞬间的慌乱被苏炳焕敏锐捕捉，“还真是……”

“但是谁告诉你们，我们家的司香师只会香道的？”

随着他话音落地，现场实时转播的大屏上正巧切到叶沉面前，只见他放下手中嗅闻过的试纸，眸光微动，抬眼坚定看向镜头：

“最后一味，橙花。”

作者有话要说：*木密香：《本草拾遗》载：“木密香味甘，性温，无毒，主要用于祛除恶气、辟邪，治疗脓疮。木密香树生于南海诸国的众山之中，种植五六年后才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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