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哄闹里，苏炳焕镇定自若地把发布会现场的直播平台挂了小窗口，拿出早已备好的香品开始介绍，“这次的十二花神香都是由叶老师亲手出品，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他一边介绍着香，一边分神注意着叶沉那边的转播，看着小窗口里叶沉正襟危坐的模样，莫名从那淡定的表象下看出了几分慌乱的意味，不禁心里发笑。

不过是一个小型的发布会就紧张成这样，他们叶老师要走的路来长着呐。

“十二花神，当然有十二种品类不同的花香香品。一月梅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

他对着镜头一挑眉，“问我最喜欢哪种？嗯……桂花吧。”

他挑出了木樨香，点燃后插入做成佛手形状的香插里，等袅袅香烟弥漫开来后才重新开口解释，“想不到？为什么会想不到？对调香师来说，桂花香调是最难复刻的花香之一，哪怕直接用桂花本体入香，也难以还原其在枝头上的馥郁花香。”

“这是只有我国的香道才能复刻的花香，当然更为珍贵。且木樨香制作复杂，更需用到沉香、檀香、丁香、麝香、龙脑香*等香料，和桂花一起研磨阴干，再制成香，放香料的顺序和用料都极尽考究，还原出来的香气恰如‘枝生无限月，花满自然秋’*。”

他从前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多是高冷的怪才调香师形象，少有这般侃侃而谈的时候，所以饶是只是在介绍香品，弹幕也不敢轻易打断，看他终于有了收住话头的意思，才默默开口：

“苏总这么卖力推销木樨香，是因为这也是小叶老师最喜欢的花香吗？”

苏炳焕正在低头喝茶润喉，一眼看到这条弹幕，差点呛住，“咳咳，什么？”

“发布会现场刚说的呢，你看看你这不上心的！”

苏炳焕赶紧把小窗放大，将进度条往回拉了一点，果然就看到叶沉被媒体问了和他相同的问题。

为了不和发布会现场太过格格不入，他今天没穿平时惯常的长衫，反而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唐装，乌黑发尾压在立领上更显柔软，衬得那一节脖颈曲线更加优美，在一众饱经沧桑的研究员里俊美得格外突出。

小媒体们也个个瞄准了这出挑的小帅哥，问题一个接一个层出不穷，“叶老师为什么会想到以花神为主题呢？”

“因为花香是人类最先也是最容易接触到的天然香薰。”

叶沉解释道，“但受限于节气和温度，有些时候我们想念一种气味，却不能够立即闻到。”

“这便是我做花神香的初衷，每个人都会有突如其来怀念某个季节的时候，比如在夏日想念冰雪微融时枝头的红梅，又在呼啸北风中想念初春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眼尾弯起，语调温柔，“我希望因为这套香品的存在，人们可以立即闻到记忆中的味道，就像想见的人就立刻去见，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他这番话说的极尽煽情浪漫，当即就带动了不小的销量。记者们也因为他透露出来的温柔不再害怕他初见时的冷脸，一个个更加活跃了起来，“那可以问一下，在这一套香里叶老师最喜欢的是哪一款吗？”

叶沉垂眸沉思片刻，笑着答道，“那还是木樨香吧。”

“嗯？”对方颇觉意外，“桂花是吗？可是桂花只是秋日里最为常见的花之一，也并不如梅花品格高贵，您为什么如此偏爱呢？”

“花的品德不过是人为赋予，古时文人擅长借景抒情，托物言志，花也只是寄托情感的载体。”

叶沉向来脾气好，此时被当众质疑也不恼，耐心解释道，“而且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在香水中，桂花是最难复刻的花香，所以人们想要重温新鲜桂花的香味便只能再等一轮的寒来暑往，才能迎来短暂的金色秋天。”

“但香道可以做到复刻桂花的香味。”

他抽出木樨香现场点燃，果然等香烟弥漫开来后，一股浓郁又甜蜜的花香渐渐充满了全场，那提问的记者深吸一口气，当即便惊讶道，“真的是桂花！完全没有其他杂质！”

叶沉满意颔首，“此次十二花神系列的每一款香都是复刻了该种花最为新鲜的香味，后台备有展示品，也欢迎大家赏闻。”

他们的直播还在继续，叶沉已回答了太久的问题，何必有些看不下去，接过话筒把关注度引到自己身上。

叶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缓缓将后背靠在椅背上，才发现冷汗不知何时已浸透了衣衫。

其实他也不曾想过，发布会现场自己居然会被如此关注。

或许是大众从未见过职业司香师的缘故，今天他收到的问题可谓是五花八门，从为什么选择做司香师到司香师的待遇如何一应俱全，堪称盘问户口本的架势，让他一时无法招架。

还是在现场主持人的几番引导下，问题才逐渐转到此次的香品上，不再揪着他这个人不放。

只是……

叶沉微微侧过脸看向正在回答问题的何必，视线却是掠过他看向了坐在台上正中的那名中年人。

这人来的突然，听说是从首都研究院来调研的，特意点名了要参加香品发布会，何必他们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才把人在正中的c位安置好，显然是来头不小。

这就显得对方突如其来的善意来的十分莫名。

他没错过对方给主持人打手势的小动作，可他十分确定，在此之前彼此从未见过面，这人看着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又为什么要出手相助？

等熬了一上午，发布会终于结束。午餐是在研究院的食堂用餐，叶沉领了餐券打好饭，一抬眼就看到何必高高扬起的手臂正在示意他过去。

他正要抬腿却看对方突然一顿，看着他的身后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手臂刷的就收了回去。

叶沉如有所感般回头，果然就看到那中年男子正站在他身后，“叶老师。”

“您好。”叶沉略有些犹豫，还是开口道，“抱歉，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今天发布会上感谢您为我解围。”

那男人微一颔首，“我姓陈，陈方圆，小事罢了，叶老师不必介意。”

他侧过身指向窗边的位置，“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叶老师一起用餐？”

等他们在桌边坐下，叶沉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何必先前对此人的介绍。

据说这是首都来的研究界大佬，曾主持编撰了传统文化典藏名录，是何必他们这些普通研究员终其一生的奋斗目标。

他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脊梁，心里隐约猜到对方找他私下谈话的目的，试探道，“陈老师对我们这次合作出品的香品有什么意见吗？”

陈方圆淡淡道，“在香道方面，你们叶家才是专家，我当不起这声老师，更不要谈有什么意见。”

叶沉一怔，他没和何必谈过自己的家世，显然没想到对方竟是知道他的出身。

他还没来得及疑惑，就听对方继续道，“只是有一个疑惑还需要叶老师解答。”

叶沉赶紧坐正，“您请说。”

男人终于抬起了一直懒散垂着的眼皮，犀利目光不怒自威，直直看向叶沉，几乎要把他生生钉在原地。

“当年编撰名录的时候，我曾与你家长辈约定收集材料，你们却没按时到来，后来我三次登门拜访你家也仍不得见。”

“如今香水早已在我国盛行，香道式微，你们叶家作为香道传承大家，当年反复无常暂且不提，又为什么现在才肯出山？”

叶沉被他近乎兴师问罪的语气吓了一跳，正想开口为自家辩护，突然意识到了其中反常，微拧起眉，“敢问您是否是十年前左右莅临寒舍？”

陈方圆点头，“确实，怎么？”

叶沉心口重重一跳，藏在桌下的手微蜷，勉强一笑，“我猜也是那个时候。”

“从我祖父辈开始，叶家便想着复兴香道，所以如果您要收集资料，叶家万万没有闭门不见的道理。”

“除了十年前。”

回忆到不愿再回首的记忆，他指尖用力到泛白，深深嵌入掌心，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

“十年前我父母几经周折，联系好了首都研究院，带着族中整理好的数十套香谱远赴首都，却因飞机失事双双遇难，香谱也就此烟消云散。”

陈方圆一怔，万万没想到当年竟是这样的阴差阳错，“这……还请节哀。”

叶沉摇了摇头，“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没事的。”

“只是因为这场意外，族中元气大伤，祖父大病一场，群龙无首，香谱面临失传。”

“而我母亲本是指定的下一任族长，遇难后族中叔舅蠢蠢欲动，争权夺势。最后无奈之下，祖父只能跳过我父母那一辈，指认我接任了族长一职，辅助他根据记忆重新整理香谱，直到今年初任务完成，才让我按照当年的约定，再次出山。”

“只是时过境迁，当年的联系方式已经无法使用，我们只能自行摸索，与联姻的香水世家合作，试图采用迂回的方式复兴香道。”

听完当年的真相后，陈方圆心中百感交集，看向眼前不过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忍不住感慨，“那你可真是太辛苦了，当年你才多大？成年了吗？”

叶沉缓缓摇头，“我生日便是农历八月十五，全家团圆的日子。他们本不用坐那趟飞机，如果不是为了赶得及回来给我过生日的话。”

少年时的一切便仿若镜花水月，在他成年前夕碎了个彻彻底底。

从此云淡风轻都成过往，欢声笑语也被彻底封存。他在一夜之间被迫长大，接过父辈肩头的重担，扛着摇摇欲坠的家族踽踽独行。

然而江山依旧，风月无边。少年人接过了薪火相传的火把，孤身走进白雾茫茫的前路。

叶沉抬眼，眼神依旧温和，眸底却藏着灼灼光亮，“但还好，终究还是来得及，今天能够见到您，我也算是幸不辱命。”

一代人的颠沛离散，音书断绝，转眼间又是一个十年。

但幸好，星火仍在，故人依旧。

岁岁年年，终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化用自吴彦庄木犀香:沉香一两半，檀香二钱半，丁香五十粒（各为末），金颜香三钱（别研，不用亦可），麝香少许（入建茶清研极细），脑子少许（续入同研），木犀花五盏（已开未离披者，吹入脑、麝同研如泥）。右以少许薄面糊入所研三物中，同前四物和剂，范为小饼，窨干，如常法爇之。

*引用自《桂 》唐 · 李峤

未殖银宫里，宁移玉殿幽。

枝生无限月，花满自然秋。

侠客条为马，仙人叶作舟。

愿君期道术，攀折可淹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