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庆功宴上的不愉快，叶沉整整两天没和苏炳焕说话。

反倒是那天意外认识的周景初，因为两人在香道上的志趣相投，周景初还为他即将开业的香馆提了不少建议，关系很快密切起来。

他们这边聊得火热，苏炳焕的心里自然就很不是滋味了。

一方面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立场去干预叶沉交友，可另一方面他又很难不在意叶沉面对他和周景初时截然相反的态度。

再怎么说，当年在叶家修行了半年多的是他，哪怕如今因为叶轻的离去他刻意回避去想起那段过往，可真正该和叶沉有共同话题的人，怎么都该是他才是。

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个被忽视的气。

这天叶沉又一次早早来到香馆监工。因为这家店铺原先就是家茶楼，装修也是走得古色古香的风格，所以他们并不需要大动干戈重新翻修，只要准备好配套设施便能营业。

想到再过两天便能开始经营，饶是他向来性子沉稳，也不免有几分激动。

他刚收了一批上等的香灰，质地细腻，正适合给客人用来体验打香篆。

忙完布置的事宜后叶沉在香案前坐下，想着要去去新装修的尘土气，也为了试验一□□验内容，便取了份降真香木来，从炮制做起，准备打个香篆在室内熏香。

苏炳焕来时他刚将香木用杵臼研磨成香粉，正要取来篆模，一抬眼就看到来人，本想招呼对方却想到他们正在冷战，抿了抿唇，还是转身向博物架走去。

苏炳焕也不尴尬，自如地走进来四下转了一圈，“整理得还挺快，下周开始营业不成问题。”

他装作不经意间转到了香案前，拿起叶沉刚磨好的香粉细细品闻，“《列仙传》云，‘降真香状如苏枋木，然之初不甚香，得诸香和之则特美。’另配以檀香，确实适合用以新宅熏屋，以除邪气。”

他抬眼迎上叶沉诧异的目光，有几分得意，“怎么，没想到我能认出来？再怎么说我当年在你家修行半年，这些基础常识还是有的吧。”

叶沉闻言回神，缓缓走近。他没想到苏炳焕还记得这些陈年旧事，毕竟从重逢以来对方的态度来看，对待香道便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他以为大家不过是分道扬镳，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不想他竟是连被迫背过的古籍都记得。

叶沉在桌边站定，因为苏炳焕占了他先前的位置，四下看看无处落脚，便干脆把香篆递给了他，“既然你还记得，不如你来打吧。”

苏炳焕见他终于肯跟自己说话，好悬没当初长舒一口气，勉强才绷住，伸手接过篆模，“先说好啊，我下山以后就没做过这些，做的不好你不许生气。”

叶沉摇摇头，苏炳焕便将篆模小心在香灰上放好，用一旁的金柄小勺小心取了香粉填充纹路，又一点点将多余香粉抹平，敲篆起篆动作一气呵成，叶沉还没来得及提醒，一朵精美的昙花纹路便已成型。

叶沉不禁有些惊讶。

因为原先打算的是自己动手，也为了静心，他特意挑了枚纹路极其复杂的篆模，心不静的人别说让香粉成型，连将香粉抹平这一步都会做得毛躁。

可苏炳焕却能一步成型，垂眼屏息间动作也极尽利落，每一步都不曾拖泥带水，静下来的神情也与平日里写在面上的心高气傲不同，有种说不出来的魅力。

他抬眼看向仍怔在原地的叶沉，“香呢？我给你点上吧。”

叶沉回神，转身点了香走近，“我来，这枚篆起始点不好找，随意点燃到中途容易断。”

他一手捞着袖口，一手执着线香将篆点燃，抬手熄了香后取来博山炉的顶盖扣上，不多时袅袅香烟便从炉内飘出，“好了。”

他一回眼，正撞上苏炳焕近在咫尺的眼眸，这才意识到方才点香时两人的距离有些太近，赶紧后退一步，“抱歉，冒犯了。”

苏炳焕眸光微动，想到方才在身前晃动着的那节细白手腕，莫名喉头有些发紧，微错开了目光，“不会。”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动的很快，一则因为叶沉方才猝然的回眸，另一则却是因为这久违的熟悉感。

每个司香师的配香习惯是不同的，哪怕同样是降真香，檀香和降真香木的比例不同，出来的香味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这种极其细微的差别一般人很难分辨的出，可他本职便是调香师，天生香阶过人，一闻便可察觉。

那是独属于每个司香师的个人印记。

随着香篆被点燃，熟悉的香烟飘渺而起，他仿佛又被带回了与叶轻初见的那天，恍惚间又看见了那个在群鹤环绕间悠然回身的清俊少年。

苏炳焕觉得自己怕不是失心疯了，竟在叶沉身上也看出了那人的影子。他赶紧起身，四下走动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一眼便看见了博物架上的其他工具，“所以你打算在香馆里提供香道体验？”

聊到专业领域，叶沉也放下了方才两人间莫名的氛围，应声上前，“嗯，如今人们没有焚香的习惯，光靠卖香品不足以支撑香馆运营，也有悖于我香道普及的初衷。”

“经过下山以来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随着如今物质条件的丰富，人们的好奇心其实非常旺盛，对新兴事物接受度较高，所以开放体验较为可行，等后期习惯养成，也可约上三五好友来馆中小聚，知道的人便也越来越广。”

苏炳焕点头，“是个好方法，你的营销思路可以啊。”

他一边逛着，一边看向有些空荡的墙面，“不过你这墙上是不是有点空？而且焚香、点茶、插花、挂画，古代文人四大雅事，你既然以体验为卖点，只是焚香体验的话，业务还是少了点。”

叶沉听了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又有些懊恼，“点茶倒是好说，我也略懂一些。可我此次下山只带了香料，并未随身携带画卷，又不懂丹青，这……”

“没事，回头让王叔带你去库房逛一圈，看上什么直接拿来便是。”苏炳焕回头，“缺什么可以直接跟我说，都是一家人，不用怕麻烦。”

叶沉一听，“这不……”

苏炳焕毫不客气地替他拿定了注意，“好了，就这么定了。”

他霸道起来谁也说不过，叶沉只得接受了他的好意，“那先谢过你了。”

苏炳焕收回视线，“所以说，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不就行了？哪还用找什么外人……”

他听到身后有压着的闷笑声，一转头正对上叶沉来不及收敛的笑意，不禁有几分恼羞成怒，“你笑什么？！我说错了？”

叶沉赶紧否认，抬手轻掩住嘴角遮挡笑意，看苏炳焕勉强满意地转回头去，终于还是忍不住无声轻笑。

怎么就能这么计较，又别扭得不肯直接承认，非要拐弯抹角地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实在是有点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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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倔强的苏炳焕果然信守承诺，当晚便让王叔带着叶沉去书房挑拣适合的挂画。

叶沉打死也想不到，苏炳焕一个在外留学多年、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调香师居然有大量字画收藏，且保存得当，分类明确，他甚至还在其中看到了不少唐宋名家的精品，一副的价格便抵得上SU一个季度的营业额。

但想到他作为SU的研发经理，又是有着殷实家底，会做这样的收藏投资也就不奇怪了。

最后他挑选了两幅画准备挂在馆里，一出门就看到苏炳焕靠在门口，故意装作不在乎的模样问道，“挑的什么？”

“两幅明清时期的锦灰堆。”叶沉答道，眉眼弯弯的模样笑得很是满意。

“锦灰什么？”苏炳焕差点以为自己幻听，接过他手中画卷展开，“我什么时候收藏过这个？这不就是古代的垃圾分类么？你在香馆里挂，像什么样子？”

他差点气晕过去，“我那么多唐宋名家的作品你不选，选了这个？！”

“那些太贵重了，我不能无故承你这么重的情。”叶沉解释道，“再说锦灰堆也正合了我的设想，我还没谢过你呢。”

他这么一说，苏炳焕也来了兴趣，“哦？你倒是说说？”

叶沉一笑，“锦灰堆又名八破图，锦代表绮丽繁华，灰又代表灰烬和残破，在古代便代表着对世俗和底层生活的关注。它所呈现的物品都像是从灰堆里拾捡出来的，画家将这些残缺的美好堆砌成画，也别有一番韵味。”

“这也正契合了我开香馆的初衷，如今香道式微，历史的尘埃将其淹没，我们叶氏一族的所作所为不也正是将其重新捡起，拂去厚重的积灰以重新绽放光彩，重新走进千家万户。”

苏炳焕倒是没想过这样的角度，见叶沉是真的满意这两幅画，便也只得勉强答应。

“明天早些起来，我陪你一起去将画挂上吧。”他看了眼自己的行程安排，“开业吉时是10点18分，早点休息，别误了时辰。”

叶沉讶异，“你也要来吗？”

苏炳焕一挑眉，故意开玩笑道，“怎么，不欢迎我？”

“怎么可能，这是你的投资，你怎么也是大老板。”叶沉听了他要来，却是发自肺腑的开心，“那我们一起去吧！正好你可以亲手把画挂上。”

他的表情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的鲜活，加之最近被王叔盯着喝了不少补汤，连那张惯常欠缺血色的脸都明媚了起来。

苏炳焕有一瞬恍惚，好像刚才那片刻的时间从叶沉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曾经和他就着月色畅想未来、满脸憧憬又意气风发的人。

他不禁软了声音，轻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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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之前“竹下听雨”时的风波，再加上后来苏炳焕亲自力挺的两极反转，芸香馆在还未定下选址时便备受瞩目，如今终于要正式开业，很是吸引了一众香圈媒体来一探究竟。

开业的客人也比叶沉他们预想里的要多上好多，就连苏炳焕也以为最多只有SU的粉丝闻讯来香馆体验，却没想到现场居然有数量不少的俊男美女，带着成熟的拍照团队在馆内各处进行摆拍。

他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一转眼果然看见了那个人，“苏丹青。”

苏丹青被他抓了个现行，叫苦不迭的同时不免有几分心虚。

当时叶沉的账号被他骗到手发了道歉信那件事，如果不是苏炳焕果断力挺，风向不会转得那么快，叶沉也不能全须全尾地被保下来。

今天他来便是想正式道个歉，甚至不惜亲自联系了SU惯常合作的KOL们，自掏腰包来请他们为芸香馆做宣传。

苏炳焕看出了他的手笔，对自己这个糟心的堂弟第一次有了点好脸色，“算你有点良心。”

这茬便算是过了，苏丹青终于能松了口气，“正好，我们合作的主播今天带了直播团队，我去问问嫂子不介意的话给他做个直播……”

他话音突然一顿，看向不远处围聚在一起的人群，“他们看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降真香状如苏枋木，然之初不甚香，得诸香和之则特美。——《列仙传》

*锦灰堆：锦灰堆起初只是画家成画后对剩余笔墨的几笔游戏，通常是对书房一角的随意勾勒。翻开的字帖，废弃的画稿，参差的秃笔，杂乱无章层层叠叠挤入画纸。由于绘制“锦灰堆”技术含量高，绘画者需多才多艺，要善写真、草、隶、篆以及能模仿各家字体和善画花鸟鱼虫、山水人物，熟知各种碑拓、青铜器造型、能篆刻各种印章、等等绝活。制作难度大，耗时之长，胜任者极少，所以日渐萎缩，终成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