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干心有七窍,孙芙蕖却有七八百个心眼。
孙芳芝瞧着她这套唱作俱佳的热闹阵仗,心内似如明镜,孙芙蕖定在搞鬼。
自家这庶出幺妹,他最是知其本性。
他只是没有料到,恶劣如她,竟已是心狠至此,连嫡长姐都能够下手荼害。
孙林雪诚然并非纯良之辈,可比起孙芙蕖,却实在单纯得多。如今她与孙芙蕖同时遇险,却唯有孙芙蕖逃脱出来。
若说孙芙蕖未给她使了绊子,孙芳芝是绝对不相信的。
故而此刻,孙芙蕖哭得如何凄婉,他亦笃定了她在演戏。
长姐被掳,与她分明就脱不开干系,她还在他眼前惺惺作态,着实是惹人厌烦。
孙芙蕖仍不止泪,他盯着她,眉心便不自觉轻轻拧起。
小姑娘似是惊吓于兄长威严,泪花频闪,软着脚复又跌坐下去。
不远处,就连围观百姓,亦忍不住惊叫、唏嘘。
孙芳芝自是不肯再给她任何机会,当着他一众同僚之面,堂皇地玩弄人心。
“够了。”
未及倒地,孙芙蕖只觉得腰间一紧,地转天旋,继而便是他灼烫的气息喷于耳后。一如累世那般,他低沉警告着她。
她张口想为自己辩解,孙芳芝只当她不懂分寸,仍妄图信口雌黄,搬弄是非。
拦于她腰间的手臂收紧,他当下扬鞭催马,携她离去。
京兆府里的千金丢了,孙芳芝急于归家,倒是也无人指摘什么。
唯独道旁楼上的雅间里,凭栏而眺的陆柔良,缓缓摇头。
紫鹊不懂得自家小姐轻轻啧声,是在叹着什么。
甚至在望见孙小姐出现于街市之前,她都不知道今日随主子来此,是在等待什么。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陆柔良自然不会费心,同她一一解释。
适才孙家兄妹的那一幕,陆柔良在小说里,并未读到。
她只知道孙芙蕖在孙林雪被拐之后,因路遇孙芳芝,遂得他送返府中。
可孙芙蕖拦马泣诉,孙芳芝无动于衷,这样不符合手足情理的怪异场面,陆柔良直到亲眼见了,才感慨此行不虚。
在书中,孙芳芝出场虽少,但也算一号人物。
少年缇骑,鲜衣怒马,厉疫中镇守京城,又随韩愫北击乌夷,屡立战功。
陆柔良虽知孙芳芝少年老成,却未料到这是个冷心冷性之人,更是惊奇,他与孙芙蕖既为手足,竟会有似如水火之势。
孙芙蕖这位三哥,适才看来,对待同样庶出的幼妹,实在谈不上友善耐心。
今日她若非挂念孙林雪被拐之事,在此候着消息,便也见不到这书内未表的一番情境了。
叹过孙家兄妹的势如水火,陆柔良遂又噙笑。
被她发现了小说以外的人物关系,此日之行,着实有趣。
眼见着自家小姐摇头叹息,复又神秘笑起,紫鹊连大气都不敢喘,替陆柔良布菜的手,甚至在执箸时频频哆嗦。
也不知小姐她撞了什么邪,打从去岁隆冬掉进了冰窟窿起,便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位可人儿了。
如今的这一位,真真难伺候得紧,紫鹊伴她终日,无时不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可奈何陆夫人过世得早,御史后院中再无妻妾。陆柔良又是府里面唯一的少主子,紫鹊不服侍她,便只有去做粗使杂役的份儿。
她耗费了多少心思,才坐得府内人人争抢的这个位子?
因陆御史膝下无儿,唯此爱女,故而小姐的贴身丫鬟,从来是众姐妹皆艳羡的美差。
若自请辞,离开了陆柔良,她一准儿会被她们戳着脊梁骂“不知好歹”。
唾沫星子是可以淹死人的。而陆柔良虽难伺候,却到底令行禁止,赏罚分明。她只要赔着小心,谨言慎行,倒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至于小姐的心里面,成日究竟在想些什么,紫鹊已全然不敢猜度。
做不得小姐的体己人,她就本本分分,服侍好起居便是。
为了能活下去,那样绝非善念的深沉心思,她猜不到,更不能猜。
*
孙芙蕖曾坠过马。
这事情孙芳芝并不知道。
因为准确来说,她不是在昔日里坠了马的。
永汉三十四年,御苑秋狝,孙芙蕖那匹马受了惊吓,将马背上的她重重甩下。
而此时节,却尚是三十二年春分。
被他拥坐于身前鞍上,孙芙蕖因重生前的经历,面色惨白。孙芳芝却只当她做戏做了全套,都已然入府还家,却仍是这一副虚伪神情。
不顾她身上冰冷,瑟缩僵硬,孙芳芝耐心欠奉地提她下马,随手丢她在孙坚的书房门外,遂调转马头离开。
孙芙蕖跌伏在冷硬的青砖地上,骏马踏起浮尘,她堪堪辨别他的身影,狼狈蜷缩,方得以不被那镶嵌铁掌的兽蹄践踏。
孙林雪贵为嫡长,不拿她当作人看,那么庶出的孙芳芝呢?
或许在孙芳芝的眼里,她是连卑奴贱伎亦不如的。
“芙蕖?”
门外响动,已引得孙坚搁笔,出房察看。
孙芙蕖没有空闲,去悲哀孙芳芝如何待她。
草草收拾了杂乱心绪,她未起身,而是就着摔下马来的可怜姿势,跪倒在地。
“爹爹,雪儿姐姐在京郊杨柳林间,遭歹人劫走了!”
孙坚一惊,却又沉吟,左右谨慎望过,招手唤孙芙蕖入书房中。
他这一番反应,孙芙蕖瞧了有几十世,早已琢磨了个通透。说他并不知此事将会发生,孙芙蕖全然不信。
孙坚这会儿正惊讶着的,无非为何被掳之人是孙林雪,而可惜并不是她。
入得房内,孙芙蕖带着哭腔,详述了她与姐姐贪玩偷溜出府,而后纸鸢断线,姐妹俩遭逢歹人的全部经过。
孙坚听罢,按住眉心。
明知此时责骂这不肖女,无济于事,他却仍因最疼宠的孙林雪被她牵累,烦躁异常。
他正要发落孙芙蕖去领家法,好消他心头火气,房门被人轻叩,道“御史台携旨前来”。
来者不善,孙坚只得暂压怒意,摆了摆手,将孙芙蕖赶出书房。
“蓬头垢面,哭哭啼啼,简直不成体统,丢尽我孙家的脸!”
连带着门外那通传的婢子,都遭受了孙坚几声呵斥。
“还不带四小姐下去梳洗?没眼力的蠢东西!”
*
被唤作“蠢东西”的婢子,实则不蠢。
至少见风使舵,跟红顶白的眼力,此人并不缺少。
伺候不受宠的小姐,也只有藕荷、菱角才肯去做。她可没这份闲情雅致,同孙芙蕖多出一星半点的交集。
更何况现如今,四小姐像是犯了什么大错,害老爷气得不轻。
她斜睨着孙四,心中明白,这就是个烫手的山芋。
孙芙蕖倒也不勉强她什么,未唤她打水梳洗,只擦干了眼泪,独自离去。
时势变化,每每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孙芙蕖清楚御史台登门宣旨,所传是何圣意,故而并不为自身处境担忧分毫。
最早今日,最迟明日,孙坚便要主动换上副“慈父”的嘴脸,说尽好话,前来求她。
闺房之内,藕荷恰正心疼自家小姐林中遇险,适才避孙芙蕖唯恐不及的那名婢子,却又叩上房门。
“四小姐,老爷请您过去。”
她垂首静候于卧房门外,见菱角端着水盆,迈入房中,遂殷勤地抬手接过,亲自为孙芙蕖递上。
“老爷教奴婢不必催促,待小姐您梳洗停当,再去书房便是。”
孙芙蕖闻言轻笑,借着盆中倒影,瞧了瞧自己这“蓬头垢面”、“不成体统”的丢脸模样。
她摇摇头,随即起身,不顾那婢子已替她绞好巾帕,径直步出卧房,去见孙坚。
同样的人,同样场景,父女二人在这书房之中,甚至连穿着、模样,皆无丝毫变化。
但孙坚不再骂孙芙蕖丢他“孙家的脸”。
“爹爹才与芙蕖见过,便又相寻,想来是有急事。芙蕖不敢怠慢,故此未及梳洗,望爹爹莫要责怪。”
孙芙蕖率先开腔,言及先时孙坚叱她失仪。她朝孙坚跪下,双膝还未触地,便已被孙坚急急扶起。
“芙蕖今日遇险,定然担惊受怕,吃了不少的苦。为父又怎会怪你?”
孙坚抹泪,带着颤抖哭腔,拍抚孙芙蕖的脊背。
“为父瞧着你如此凄惶之状,真真心如刀割!”
闻言,孙芙蕖忍不住再度轻笑。
先时她还是蓬头垢面、哭哭啼啼,这会儿就成了担惊受怕、凄惶之状?
人嘴两张皮,讲话两头移,孙坚当她是记吃不记打的,故才会每一世皆这样唬弄她么?
可是……
他对她说“心如刀割”。
哪怕明知道这话假极,孙芙蕖都忍不住自欺欺人,骗自己她的爹爹也一度心疼过她。
思及此,孙芙蕖藏于眼底的笑,少了轻蔑讥讽,多了苦涩意味。
她实在是没出息得很,早就已清楚自己身份,却仍贪恋着孙林雪才配拥有之情。
好在孙坚的下一句话,将她拉回现实。
“你既脱身归来,尚且如此,雪儿她下落不明,更是可怜极了。”
显而易见,这真情不同于方才假意。直到提及了孙林雪,孙坚才的确悲从中来。
“所以芙蕖听为父的话,去求求韩相爷,救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