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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第七章 决命判官(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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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福楼的招牌高悬门框上,正对街道,平平无奇,甚至上面的“万福楼”三个字也很是普通,仅称得上端正而已。尤其相较对面万福客栈上的鎏金大字,更是平庸得有些低劣。好似这一块牌匾仅为了告知此处乃是万福楼,而不想借此多吸引些人。不过若是懂行的,便能瞧出这一块牌匾的不俗。“万福楼”三个字下,隐约能见一个印子,好似牌匾上的污渍。其实那是一个字,一个“耿”字。又与一般“耿”字不同,右半边的“火”字仅了了几笔,勾勒出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云初霁收回视线,抬脚进了万福楼。她腰间的玉牌上,其中的“耿”字与牌匾上的一模一样。焕儿快速迎上来,因年岁尚小,不会隐藏情绪,扫到那块玉牌时,他的眉眼瞬间展露喜色。云初霁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缓步迈上楼梯。她的步伐极轻,甚至阶梯上的浮灰都未曾惊扰。

刚踏足二楼,不等云初霁再有动作,门帘之内却传来一阵轻笑。

“我还以为你这只小猫儿终于学会走路该如何发出声音了。”

“有没有声音又如何?不还是叫你察觉了?”云初霁歇了玩笑的心思,轻哼一声,掀起布帘。屋内如她所料,花满楼临窗而坐,正对门口。陆小凤与他相对,背对门口。如此不由叫她疑惑,她向来走路极轻,方才刻意之下,更是丁点声响也不曾发出,陆小凤一直背对着门,如何察觉到的她?

陆小凤像是知晓她心中疑惑,笑道:“我自然是发现不了。可天底下又有几人能让我们的花公子如此开怀呢?”

只见花满楼眉眼微弯,嘴角尽是无法掩藏的笑意。瞧见心上人,云初霁亦是眉眼含笑,满是柔情蜜意。她挨着花满楼坐下,悄悄在桌下握住了他递来的手。

陆小凤只觉没眼看,故意拖长声音,用酸掉牙的语气说:“有的人啊,有了情郎,便忘记兄长了……”

“呸。”云初霁轻啐了一声,“要真忘了,你想知道的答案,我也不用特意记着了。”于她而言,陆小凤和花满楼都是极为重要且值得信任之人,她不打算对两人隐瞒,当下便将接受书斋斋主和之后获得的情报一一说明。

“那位于家的小孩?”

陆小凤问题刚出,云初霁已知晓他的意思,答道:“他既呆傻又无家可归,一直暂住在衙门里,却在某天突然消失了。当时封城搜寻,亦没找到他下落。有传言,他其实是死了。可就算没死,我也想不到他和‘决命判官’有何关联?”

“不知关联,但未必没有关联。”陆小凤说罢,又道,“如今有云斋主在,以后探查消息想来容易许多。”

“还需小心。他们选霁儿,一为制衡,二来怕是为了借势。”花满楼神色凝重。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掌握江湖诸多情报,何尝不是一种“璧”。作为砚组,有整个玄墨阁尤其是墨组为靠,旁人不敢妄为。如今改为书斋,亦需要有人为靠,能一人灭整个玄墨阁的云初霁,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砚组也好,书斋也罢,那几位掌柜能立足江湖,可不单单是谁的势。再说,他们借我的势,我何尝又不是图他们的势呢?”云初霁笑道,“正如陆小凤所说,至少日后查些什么,可要方便不少。”

陆小凤先点头附和,蓦然像想起什么摇了摇头,笑道:“可惜有些答案,得自己探究才有趣。”

瞧他这般,云初霁便知又有瓜葛,好奇心起正想询问,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七哥哥……”叶疏桐掀开门帘,快步冲到当中。她鼻尖发红,见到花满楼,眼中蓄着的泪水顿时落了下来。

花满楼连忙起身。云初霁已先他一步到了叶疏桐身前,眉间微蹙,关切道:“莫哭,慢慢说。”

“七……初霁姐姐……”叶疏桐靠在云初霁怀里,不断抽泣,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门外,阮妈妈急匆匆追上,正欲进屋,却被持剑的莫阳拦在了外面。她只能朝房内高声道:“玉锦那蹄子就是个糊涂鬼,好赖不分,错把真心当驴肺。姑娘实在不值得为她伤心,反倒累坏了自己!”稍等了等,没听到回应,阮妈妈心急,正欲再说上些话劝慰,便见花满楼掀起布帘,走了出来。阮妈妈立刻堆上笑容,道:“花公子。”

“阮妈妈。”花满楼的声音如春风和煦,“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阮妈妈立刻答应。

万福楼今天没有其他客人,焕儿也跟着上了楼,此时很有眼力见地给旁边空房送上茶水,又在花满楼进门前快速退下。

花满楼先一步落座,斟了一杯茶,递到对面。

“阮妈妈这几日辛苦了。”

“花公子当真心细,难怪招人喜欢!”阮妈妈将茶水一饮而尽,忙不迭继续道,“玉锦既是我楼里的姑娘,我再怎么辛苦也是应该的,只可惜埋没了叶姑娘的一片好心。说来也怪我们东家脾气太好,太纵着她们。花公子你可不知,我们楼里的姑娘,当清倌也好,做红倌也罢,都由她们自己挑,分得也多,存够了钱,想离开少仅十两最多百两即可赎身。就连那些被卖来的,若是不愿也不强迫,做些粗活杂活抵了卖身钱便可。你说说看,旁的地儿哪有这样的?也亏得我们各种活计多,否则……”

阮妈妈猛地住口,又灌了一杯茶,这才道:“也就是好日子过多了。我年轻那会子,在那个地方,活着便是不易,哪有心力为了情啊爱啊要死要活的?”想到往事,阮妈妈叹了口气,又道:“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再回去劝劝玉锦那丫头。也麻烦花公子劝劝叶姑娘,莫要生气,也莫再伤心。若是玉锦仍旧……哎……那便是她的命。”说罢,阮妈妈朝花满楼施礼告辞。

阮妈妈的大嗓门一字不落、清清楚楚传到隔壁房间。听到最后,叶疏桐埋在云初霁怀中,又小声抽噎起来。云初霁却知这一番话不仅是想劝叶疏桐放弃,也是替耿掌柜辩白,免得自己因玉锦一事对耿掌柜心有猜忌。花满楼亦是看出这点,才特意将阮妈妈叫到隔壁。毕竟对方站在门口争来的机会,和己方给的机会,意义完全不同。

云初霁轻拍叶疏桐后背,待她终于抽抽搭搭止住哭泣,方才缓着声音道:“我许久未来金陵城了,疏桐可愿随我走走?”

叶疏桐边擦眼泪边点了点头。

云初霁挽起叶疏桐的胳膊,一道出门。花满楼立在门边,先一步替二人掀开门帘。莫阳尽职守在门外,目光落在叶疏桐哭得满面通红的脸上,尽是担忧。云初霁轻轻捏了捏花满楼掌心,道:“我带疏桐去逛逛,你与莫阳先定客房、整理行李,好不好?”

“好。”花满楼微微回握她的手,示意了解。

“我……”

莫阳刚有异议,便被云初霁一句话止住了话头。

“有我在,无人伤得了疏桐分毫。”

莫阳看向叶疏桐,见她没有反对,终是同意了这个安排。

云初霁刚与叶疏桐离开万福楼,一直默不作声的陆小凤也掀开布帘走了出来,凑到花满楼身边,啧啧叹道:“我方才几乎要不敢认了,那小丫头还真像是个温和的嫂嫂。不得不说,还是花兄教导得好。”

“她本就是极好的。”提到云初霁,花满楼嘴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住,眉宇中尽是缱绻情意。

“我不过才提了一句,你便欢喜成这样。”陆小凤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好一个端方君子,便栽在那丫头片子手上了。”

花满楼轻轻摇头,不再与陆小凤争辩。两情相悦,哪里谈得上谁栽在谁手上呢?经陆小凤这么一笑闹,氛围稍稍活络了些。

“对面万福客栈便有客房。”焕儿适时插嘴道,“几位客官若不嫌弃,可随我来。”

河水穿城而过,低垂的杨柳轻触水面,荡起的波纹好似那翠绿的枝条上真滴下水来。海棠、木兰、山茶、芍药……端的是千花百卉争明媚。比春意更为喧闹的是两岸的人,有的高声吆喝售卖物件,有的驻足停步讨价还价,亦有的赏水赏花高谈阔论……

叶疏桐步行在这片喧闹中,注视着满是生机的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独活呢?”

云初霁没有回答。她不是玉锦,无法替她做出回答。

叶疏桐喃喃道:“初霁姐姐,爱一个人,一定要同生共死才能证明吗?”

“若是我的话……”云初霁引着叶疏桐走到稍静些的河边,“我会为了救他、为了替他报仇向死而行,但我绝不会单单因为他死了,便去寻死。若之后我还活着,我亦会选择好好地活。可是,疏桐,这是我的选择,玉锦姑娘也应有她的选择。”

“所以,我错了吗?”叶疏桐凝视着水面中自己的倒影,喃喃自问,“所以,我错了吗?我不该拦她?”

话音刚落,叶疏桐便觉得额前一痛。云初霁一个脑瓜弹在了她的脑门上。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劝人活下去是一件错事的。”云初霁迎向叶疏桐略带差异的目光,“总要多给一次机会的,多一次再感受世间喧闹的机会。”

叶疏桐定定看着云初霁,突然笑了出来,边揉额头边努嘴道:“这话倒像是七哥哥会说的。”

“我不如他。”云初霁摇头,“我只多给一次机会罢了。”

叶疏桐眨了眨眼睛,又突然沉寂了下来,挽住云初霁胳膊,靠在她的肩上,声音轻得像在自问:“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云初霁第一次想这个问题,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许是抬眸时的一瞬心动,或许是偶然间的一次好奇,等到察觉时,万缕情丝已缠绕心头,仅仅想到他便心生愉悦,只需瞧上一眼已心满意足。在最初时,她无意于他的回应,只愿他能安好。

叶疏桐不等她的回答,又问道:“不怕吗?”

“怕?”云初霁有些奇怪。

“因为人心易变……”叶疏桐双眸染上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落寞,双唇微微颤抖,“最后……相看两相厌,直恨不得从未有过这个人才好。”

曾经的那位叶家家主新鲜劲过后,原先的美娇娘便成了惹人厌烦的蚊子血,避之不及。故而自叶疏桐记事起,所见的便是娘亲对往昔的感怀、对如今的悲戚,以及父亲明晃晃的厌弃。直到她长到五岁,叶吟风送礼时察觉叶疏桐过于消瘦寡言,求母亲将她接到身边,她才过上了松快些的日子。

云初霁看出她的心结所在,沉吟半晌,答道:“就算是日后改变,可当下的感情仍然是真挚、无丝毫作伪的。若真有那时……”

真有那时……云初霁闭了闭眼,仅仅假设,便好似有一双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捂住了她的口鼻,直要让她生生疼死、活活闷死。可她了解自己,更清楚自己的选择。她爱他,但不求他的爱。他若无意,她便休。只瞬间,她便好似挣脱了那双手,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我会离开,天高海阔何处不可为家?”

“离开?”叶疏桐眸子陡然亮起,又很快暗下,“她为什么不离开呢?”

“因为她不是我,甚至绝大多数的人都无法做出跟我同样的选择。囿于情感、财富、权势、武力,于是甘愿、妥协、放弃、抗争、告别……每一种都是选择,每一个人都可以选择。”云初霁望着对岸形形色色的人,“因为每个人本就是不同的人啊。”云初霁稍顿了顿,再次假设,她的心绪稳定了些许,说道:“若是花满楼……他那样的人面对仇人尚且有几分善意,便是真有那时,应当也不会伤我。我更是舍不得伤他的。所以,我会选择离开。”

“每个人都不一样嘛……”叶疏桐陷入沉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醒悟了过来,连忙拍自己的嘴,“呸呸呸,我在瞎说什么!那种负心薄幸的家伙,怎么能和七哥哥比?初霁姐姐,七哥哥绝对不会做出那种薄情寡义的事情!你放一千个心,一万个心!真是的,都怪……怪姐姐,不准喊你嫂嫂,说什么还没成亲呢。不对,该怪七哥哥,他动作也太慢了!早点把你娶回家,我不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喊你嫂嫂了!也省得我胡思乱想!”

瞧着叶疏桐叽叽喳喳怪东怨西的模样,知道她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云初霁心中松了一口气。

叶疏桐越想越觉得自己当真说了不少胡话。她迫切地希望云初霁赶紧忘记,拉着她的手将她往商铺带。

“走啦,不是说要好好逛逛嘛。”

虽说休宁也有不少商铺,可哪里又比得上金陵城的繁华。裁缝店、首饰店、制香铺、罗锦铺、糕点摊、蔬果摊……叶疏桐走走停停,早看花了眼。她手抓刚买的糖画,脚已经迈到了旁边买泥人的铺子。泥人不算多么精美,但胜在五官俱全,表情各异,别有一番生气。

“你瞧,这个像不像莫阳?”叶疏桐手指着一个小男孩样子的泥人问道。那泥人眉头竖着,双唇处仅有一条线,像是抿唇不说话,一副倔强的模样。

云初霁心中一动,故意不赞同道:“我瞧着他也没这么倔。”

“才不是呢!”叶疏桐立刻反驳,“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样。皱着眉头,问十句话,回不了一句,六岁的小毛孩偏学大人偷偷抹眼泪。”许是小莫阳偷偷抹眼泪的样子让小疏桐想到了娘,又或许是姐姐嘱托要多关照他,小疏桐自那日起,便开始不断逗他说话,最后莫阳话依旧不多,她却成了个话痨。

云初霁关切道:“他哭?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爹娘不在了。”

云初霁轻轻叹出口气。丧父丧母的痛苦,她亦是清楚。不过莫阳如今不过十六七岁,既是六岁失去的父母,乍看的确与当年的莫家村没有关系。云初霁瞧出叶疏桐又有哀伤之色,放缓语气,用轻松一些的语调说:“不如将这泥人买了,送他如何?”

叶疏桐闻言抬头,眼神渐渐明亮,点头道:“是该买了送他。得……谢谢他。”叶疏桐最后一句说得极轻。莫阳的到来,何尝不是改变了她?那时她刚刚去到母亲身边,母亲待她很好,但到底不是亲娘,她总有些敬畏。母亲喜静,她便沉稳安静。直到为了莫阳,各种没话找话被母亲瞧见,依旧待她如初,她才胆大了些,逐渐活泼。而且每每莫阳听她说话,虽话少,但总是有回应的,而不像她的娘亲。她想用同样的法子逗娘亲开心,得到的只是依旧陷在回忆里的呓语。

“嗯,多买几个好了。”云初霁知道她只是自言自语,便装作没有听见。

两人买了泥人,又逛了会儿,这才往回万福客栈的方向去。离万福客栈还隔着两条街,云初霁立刻察觉气氛不一般,因离得远,仅能瞧见万福客栈前停着一辆马车,两边还有不少好手。云初霁虽然没有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杀气,但是以防万一,她右手悄悄按住袖口,左手则装作不经意地挽起叶疏桐。

又走近几步,云初霁终于看清了马车边的人,除了花满楼和莫阳,还有一个熟人,叶家家主叶吟风。不认识的六人,皆着统一衣服,上纹叶家家徽,显然是家中护卫。

直到还有十数步远时,叶疏桐终于看到了等候自己的姐姐,登时变了脸色,尽是惶恐不安,嗫嚅道:“姐,姐姐……”

“叶疏桐!你好大的胆子,竟学会一声不吭,离家出走了!”叶吟风双唇微颤,声音不大,却满是威严,以及难以遏制的害怕。

“姐姐……”

叶吟风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大步上前,一把拽过叶疏桐。

“跟我回去!”

“我不!”

叶吟风连反抗的机会也没给她留,直接点了她睡穴,然后抱着昏睡的叶疏桐便往马车去。

“叶家主……”云初霁闪身拦在了叶吟风面前。

“云姑娘,这是我们的家事,请你莫要插手。”面对云初霁,叶吟风同样丝毫不留情面。

云初霁终是没有阻拦。因为她发现叶吟风强势之下,隐藏着深切的恐惧。

叶吟风将叶疏桐抱上马车,并将莫阳一并喊进了马车。然后两个护卫骑马在前开路,两个护卫赶车,两个护卫殿后护送,一行九人迅速离开万福客栈,往城门口去。

像逃一样,匆匆离开。

一直躲在店里的焕儿走了出来,走到云初霁的身边,小声道:“姑娘,马已经备好了。”

云初霁眉毛一挑,心道:这小子倒是机灵。她之前虽未见过焕儿,但心中清楚,这份机灵,必然有耿掌柜的功劳。她小声与焕儿耳语了几句,和花满楼一人一马,往城外去。

两人出了城门,一路疾驰,终于看到了行进的马车。

许是听到迫近的马蹄声,前方的人马让到官道一边,四名护卫立于马上,将马车和莫阳一起挡在身后。在看到来人的一瞬,四名护卫紧绷的身子稍有放松,领头那人俯下身,在马车车帘前轻声道:“是花公子他们。”

花满楼拍马上前,高声道:“吟风姐,我和霁儿正巧也要往休宁去,不如同行?”

叶吟风撩开车帘,露出半张脸。她身后,叶疏桐靠在车厢上,仍沉沉睡着。

“此次出来的匆忙,家中许多杂事亟待处理。我这一路需快马加鞭,恐要劳累。”

花满楼好似听不出话中婉拒之意,继续笑道:“吟风姐放心,我们必不耽搁你行程。”

叶吟风没再拒绝,抬手同意了两人同行。

这一路的确如叶吟风所言紧急得很,中途两次休整皆不过一刻,便匆匆上路。第二日还没日落,已到休宁。

马车直接停在了叶家大门口。其时叶疏桐刚刚醒来,还没回过味是怎么一回事,便被叶吟风拽下马车,又一路拎着后领回了家,没给她片刻求救的机会。

花满楼制止了云初霁准备调解的打算,外人随意掺和两姐妹的矛盾,只会越帮越乱。他牵着云初霁的手,走到旁边的宅子,花家的一处宅子。正因为是邻居,他们两家才如此相熟。

宅院偶尔住人,留有几个守院的家丁仆从。没多久,云初霁已经泡在了刚刚烧好的热水中。水温正好,生巧没到她的脖子。连日来的疲乏不知不觉消散于水中。云初霁对着水面吹出一口气,看着水中漾起的波纹,她陡然发觉不知何时起,自己已经很习惯洗热水澡了。

矮凳旁放着衣服,是新衣。外衣是云初霁一惯穿的红色,其上还有银线绣的云纹。桃花堡、百花楼,甚至于这处宅子,都有为她备好的成套新衣。

云初霁推门而出。花满楼已经沐浴完毕,等在一旁。云初霁嘴角噙笑,拉住他的手,道:“我是不是该多去几处宅子,好叫你准备的衣服别浪费了?”

“好。”花满楼声音轻柔,“想去哪都陪你去。”

这下云初霁吃了惊,道:“真是都备了衣服?”

花满楼摇了摇头,道:“只这几处。先前来这儿时,怕你寻来,便备了衣服。”

云初霁猜到他来这儿必然是为了送她的手镯。那声“怕”,又哪里是“怕”?分明是“盼”,是“念”。每一处准备的衣服,都是他盼着能早点与她相见。云初霁心中动容,环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抱歉,我回来晚了。”

花满楼双手环住她,柔声道:“你于我,无需抱歉。等你,是我心甘情愿。”

两人正浓情蜜意,突然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一名家丁急匆匆跑来。

“公子,有人让我将这张纸送给云姑娘。”

云初霁接过纸。纸对折着,一面一角有个不起眼的印痕“耿”。展开纸,上面只有三个字——清风斋。

清风斋专卖扇子。折扇、团扇、羽毛扇、蒲扇、绫绢扇、檀香扇……种类繁多,其中以折扇和团扇数量最多,花样亦是最多。

云初霁迈进铺子,只略微扫了一眼,便被眼尖的老板请进后屋。

清风斋老板是一个约莫三十多的女人,相貌不算出众,举止很是从容。她将斟好的茶递到云初霁面前,缓缓道:“掌柜的飞鸽传书已到,在叶家主到达和离开时,金陵城无人特别留意。”

云初霁又道:“飞鸽传书中可说,我来寻你,不单此事。”

“斋主想知莫阳与当年莫家村的关系?掌柜的认为,此事由我经手调查,我来说明最为妥当。在此之前,我想斋主应当知晓,书斋只言事实,不说推论。”

云初霁点头,等她继续说。

“莫阳爹娘约莫十四年前搬到桐宁乡,租了块田地,务农为生。莫阳爹是外乡人,为人又憨傻,签下的契约交租高达八成,莫阳娘身子不行不能下田,单靠莫阳爹的一把子力气顶着,日子过得十分紧凑。十二年前,叶家主途径桐宁乡,借住两日,见他家可怜,多给了些银子,之后又因这点情分送过几回银子,这一家三口的日子才算好点。十年前,乡绅家换了掌家人,将租金统统抬高了一成,旁的佃户还好,莫阳家足足变成了九成,恰逢收成不好,最后拿余钱补上才够交租。可惜祸不单行,莫阳娘意外落水,生了病,买药花了不少银子还不见好。莫阳爹在买药途中,惊人哄诱,去赌坊试图以钱生钱,反欠了赌坊不少钱。赌坊上门讨债,想拿莫阳抵债时,莫阳爹抵死不让。混乱中头撞在镰刀上,一命呜呼。叶家主从外地赶回时已经晚了。她帮忙还了债,接受莫阳娘临终的嘱托,将莫阳带回了叶家。”

清风斋老板说了三个时间,十年前莫阳到了叶家,算是重要,但重要的不单单是十年前。

云初霁问道:“十二年前,叶家主为何会经过桐宁乡。”

“为了采买。可是那条路并非最为便捷。”

云初霁心下了然,猜到叶吟风应该是特意去的,而目的就是莫阳一家三口。她想了想,又问:“十四年前发生了何事?”

“十四年前,有几个村子爆发了时疫。叶吟风一次采买时半途折返,去了南直隶都察院,而在都察院门口,她曾短暂与朱柳见面,之后回到休宁,采买一事交由家中管事,采买地点也换了另一处。”

云初霁陡然升起不好的猜测,问道:“时疫是她去都察院前,还是之后?”

“有两个村子是之后爆发的,其中的阳桦村正巧在她采买路上。阳桦村的时疫最为严重,上百人的村子,只活下两个人。据那两人说,村东头的憨货傻人有傻福,在三年前,也就是十七年前,捡了个媳妇,又在时疫来前十几天带着妻儿搬走了。”

云初霁问道:“他们口中的憨货就是莫阳爹?”

“不能确定。我们调查时,时间太久,莫阳爹娘已去世。那两人住村西头,与村子来往不多,记忆早已模糊,单凭画像无法确认。又说既是村里人,应当不姓莫,却说不出憨货的名字。再从行踪追查,搬离阳桦村和落户桐宁乡之间隔了好几个月,中途行迹不明。所以,不能确定。”

书斋只说查到的事实,最终只能以无法确定收尾,这也是耿掌柜让云初霁亲自来问的原因。云初霁不认为世间有这么多巧合,莫阳生于阳桦村几乎是不争的事实。只是叶吟风在其中扮了什么角色?与莫家村有何关系?还待查实。

清风斋老板往两人杯中添了些茶水,又道:“冯赢的行迹也有些眉目。他偶尔宿在城外的一处废屋。那处废屋残破,极少有人去。不过开春以来,倒有三人经常在落脚。那三人斋主应当认识,他们曾被您扔进城外那条河里。”

这么一番提醒,云初霁立刻想到了那三个猛虎堂的无赖,点了点头。

老板继续道:“冯赢回来时,恰与那三人撞上,几杯酒下肚,有了交情。两日之前,冯赢和那三人同时离开废屋。本是派人跟着,可惜我们的人至多也就是个三脚猫的功夫,半路被人弄晕,失了他们的踪迹。”

云初霁轻轻扣了扣桌子,问道:“他被发现了?”

清风斋老板先点头后又摇头。

“他被打晕前,那四人至少在他前面百步之远。”

“所以……当时还有第五人……”

云初霁回到别院时,天色已黑。花满楼正在廊下会客。其中一人一手持灯笼一手提食盒侍立在旁,看身形正是叶吟风。另一位衣着俭朴,年过半百,很是眼生,但能让叶吟风这般恭敬,便只有叶辞钰发妻、叶吟风生母——孟若兰。云初霁对叶吟风心有怀疑,闪身藏到树上,悄然接近。

“伯母清修归来,本当侄儿上门拜访,怎劳伯母辛苦。”

“七童这话便是见外了。”孟若兰声音平和,如潺潺流水般舒缓,“我们两家世代相交,哪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我做了些桃花酥,记得你爱吃,所以送了些来。”

“劳伯母记挂。”花满楼从叶吟风手上接过食盒,连声道谢。

“疏桐那丫头性子跳脱,前几日还闹着要吃桃花酥,突然又跑没影了。亏得你将她找回……”孟若兰叹了口气。

花满楼道:“伯母方才还说不必客套,如今却是见外了。”

“这倒是。”孟若兰自嘲一笑又道,“希望这桃花酥也合那位云姑娘口味。”

“她爱吃甜食,定然喜欢。”说及云初霁,花满楼嘴边不自觉溢出笑容。

瞧他这般模样,孟若兰也笑道:“虽未曾见过,但能叫你这般欢喜,那位姑娘肯定是个好姑娘。”

“是,她是极好的。”花满楼眉宇间皆是柔情。

孟若兰笑了笑,道:“天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我送您。”

花满楼将孟若兰和叶吟风送到门口,又拎着食盒独自走回。他走进屋子,没有关门,将食盒打开,取出里面的桃花酥放在桌上。

云初霁坐在树上,看着屋内忙碌的花满楼。她突然记起,一年多以前,在桃花堡内,她也曾在树上守着花满楼。那时候她对他隐隐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但更多的是好奇,好奇他这般温和的人也会激烈地去报仇吗?不曾想好奇着好奇着,却把自己的心陷了进去。

“桃花酥凉了,可就没那么酥脆了。”花满楼带着笑意的声音打断了云初霁的思绪。

云初霁从树上一跃而下,飞身进门,对着花满楼手中的桃花酥便咬了一口。

外皮酥脆,内里桃花的香气和豆沙的绵密交织,萦绕舌尖。

“好吃!”

花满楼等她将自己手中的桃花酥吃完,替她倒了一杯茶。

“配上毛尖,更好。”

云初霁就着他的手便喝了一口,果然毛尖的微苦化解了后劲的甜腻,茶水的回甘勾得桃酥的香甜愈加绵长。云初霁又拿起一块桃花酥,吃的赞不绝口。

花满楼替她添了杯茶,也拿了一个桃花酥放入口中。自从孟若兰清修起,经常不在叶宅,他亦有许久未曾吃到孟若兰亲手做的桃花酥了。

一盘桃花酥不一会儿便叫两人吃了个干净。吃完桃花酥,云初霁也没忘记正事,将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算告诉了花满楼。

花满楼眉头微蹙,轻轻摇头:“吟风姐绝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

“但她肯定有所隐瞒。”

花满楼沉默不语。他私心不希望叶吟风与这一系列事有关,可她的种种举动无一不说明她的确身陷其中。

云初霁看出他的担心,握住他的手。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清白与否,干系多深,只要我们查到最后,总会知晓。”

“嗯。”花满楼回握住云初霁的手。既然决定调查到底,又何必为尚不可知的结果忧心忡忡?

云初霁瞧他神色松快下来,心思立刻活络不少,陡然想到另一件让她关注的事。

“七童,七童,我记得过年在桃花堡,几位哥哥姐姐也这么称呼过你。所以,是因为排行?那我也可以这么喊你吗?”

“好。”

“同意的太快了吧。”云初霁瘪嘴,又道,“七童,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对我说不?”

花满楼点头。或许有,但他希望那种事永远不会发生。

“那……”云初霁眼中闪过一抹狡黠,“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无论我如何小心,你都能立刻发现我?”

“因为味道。”

“味道?”云初霁师承初岚,刺客最重隐藏行迹,故而她从无使用香料的习惯。听得花满楼这般说,她心中好奇,举起胳膊,仔细地闻了闻,确认自己身上的确一点味道都没有。她不由奇道:“什么味道?”

云初霁等着花满楼说出某种具体的味道,但花满楼的回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霁儿的味道。”

云初霁脸颊一红,但瞧花满楼神态自若,不似调笑,心中不由升起几分好奇。若她有自己的味道,花满楼也该有他的味道。

“那我闻闻你是什么味道。”

云初霁凑到花满楼身前,用力去嗅。果然,是有味道的。这味道,有雨后森林的清新,有泉水激石的清甜,有微风拂面的清爽,是花满楼的味道。突然,云初霁觉得腰间一紧,耳畔花满楼声音低哑,像是醉了酒。

“霁儿,天色已晚……”

云初霁嗅他时,他的鼻尖亦满是她的味道。

“嗯……”

第二日,云初霁正和花满楼商量着先去叶家拜访叶夫人孟若兰,却不想收到了清风斋的传信。

“高夫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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