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超过别人的反应速度，一个人影飞快地撞破融化的玻璃，冲进了还在冒烟实验室。千佐多零在甫一接触高温空气时，浑身的皮肤就开始融化，外间的人隔着雾蒙蒙的玻璃，看到了一个血红色的人形伫立在另一边。

他发疯一样在地上摸索寻找，看到的是一小截火红色残骸，扑过去触摸到了滚烫的热度。

撕心裂肺的嚎叫声震动了实验室的一整层。

小机器人提米科玛从一堆废墟般的碎片里挣扎出来，它被爆炸波及到，外壳凹陷了一块，原本滚圆的脑壳上裂开一道深凹的痕迹，暴露着里面的线路。电子屏碎裂如蛛网，正在不停地闪烁着雪花状瘢痕，卡通风格的电子表情已经不见了，一片幽深黑屏取代了一切画面。它卡顿地滑动过来，又因为身体底下的滑轮损坏了一只，在半路被自己拖拽的线路绊倒了，扑在满地残片里。

原本密闭的空间被撕破，但是残余能量和热蒸汽还徘徊着，外面首先回过神来的是艾瑞克，他猛烈拍击着玻璃，对着里面喊：“来人把他弄出来！里面很危险！”

但是没有人行动，大部分的人尚且震惊在刚才的剧变里，剩下能回神的人又惧怕危险，不敢靠近。

“诺里！诺里！！”白萌挣开别人的拉扯，费力地爬行到震裂的玻璃墙前，隔着迷蒙的雾气，还有刺目的余光，她焦急地寻找看起来像诺里的东西，但是看到的却是一条粗犷□□的影子。

忽然，一只皮肤融化的手掌拍到了玻璃上，惊得白萌立时退了一步。千佐多零出现在雾气当中，他正在缓慢的融化当中，但他看起来寂静无声，没有痛觉一样。双眼怒睁着，愤怒的眼光吓得白萌禁声。她想象不到一个人能愤怒到这种地步，好像是在用躯壳的每一分寸，向世界表达自己无声的暴怒。

愤怒的前调之后，又是无尽的哀愁，最后消融成为单薄的血雾，在腐朽致命的空气里氤氲开，人的形状最终是消失不见了。

小机器人拖拽着自己破烂的身体过来，它呆萌地垂下头，看着自己脚边的两团，一团是诺里残余的火红色骨肉，一团是千佐多零汽化又从空气中流泻下来的血泊，它发出哈哈的笑声，“只剩下我了……哈哈，旧主人离开我了，新主人也离开我了，我是一只管家机器人……”

电子音笑声逐渐走调，变得尖利刺耳，变成疯笑，又变成了哭声，可它还在哈哈哈，用凄厉的悲鸣来表达着笑的文字。

“我是一只管家机器人！我是机器人！我没有生命，只是在跑程序而已……”

等到姜润带着安委会的防爆小队匆忙解散人群，冲进实验室里，只剩下哀痛的惨相了。提米科玛外壳熔毁，四肢分别撇向四个方向，仰躺在自己零散的零件堆里，扬声器兀自念念叨叨：“提米科玛……带我回家……帝国最棒的管家机器人……你值得拥有……”

震惊又哀痛的一夜，在第二天凌晨就开始在帝都发酵。战略科研院停摆，10人议会停工，就连东联邦也发表了语境沉痛的悼词。一切组织机构降半旗默哀，哀痛于科研院院长姜诺里的不幸逝世。

很快，星盟各族派出代表，抵达蓝星参加了夏娃的悼念仪式。帝都街头挤满了居民，所有人身着白衣，带着胸花，一起悼念夏娃的离开。

科曼代表芮迪亚来的，他实在想象不到，不久之前还在核心站比赛场上见过的人，转瞬间就没了。

“经过中心议会小组的谈论和表决，我们决定在宇宙英雄公墓放置夏娃的雕像，如果可以，也欢迎夏娃的骨灰迁入……”

“不用了。”爱丽丝管家一口回绝，她虽然忙碌了很多天，人很憔悴，但是精神还算稳定，“我们的那片祖宅虽然不怎么大，这么几个后裔的骨灰还是放得下。”

科曼点点头，不再强求。星盟代表离开后，各个团体与机构的代表络绎不绝，姜宅天天人满为患。

可能是因为极特殊的教育，女仆团还撑得住，有条不紊地将家主追悼会举行完。姜润几天当中一直很沉默，当天晚上实在忍不住，找到了爱丽丝管家：“我有事跟你商量。”

看到她严肃沉重的表情，爱丽丝点点头，跟着她到了客厅里。四处还摆放着白色蜡烛，蜡油一层层如同泪痕积累在桌面上。

“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姜润很紧张。

“家主的传承问题嘛，虽然诺里她没有明确表示过，但是别担心，我们会拥立你当下任家主的，反正我们也没得选。”

“哎呀不是！”姜润一着急，亮出了手心里的东西——一支记忆存储器。

爱丽丝眨眨眼，“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就是你想的那样！”姜润一咬牙，开始实话实说，“就是那么巧，在她出事前，议会批准了记忆备份的名额给她，同时分配到名额的还有一批战争英雄与烈士家属。其实她这一份，还是指联会复制出来的第一份记忆梭，是测试用的。是不是太巧了？你说，这是不是上天的主意？”

爱丽丝瞪着她，“我从来不信什么上天的主意！而且我知道，诺里一定很反对这件事！她不会同意你这么干的！”

“可是凭什么呢？她为了蓝星已经鞠躬尽瘁！她没有为自己谋取过任何东西，所有的一切都花费在蓝星上了。青春、才华、爱人，甚至生命！她不应该有幸福的生活吗？凭什么是她一直痛苦？！”

爱丽丝当然很动容，但是依然没有松口，“既然你是为了她着想，就应该尊重她的心意，她不可能愿意再一次复活的。我们上次复活她的时候，她就很痛苦。”

“那如果……我们不是复活她，我们给她一次全新的人生呐？”

爱丽丝又迷惑了，“你能不能直接说，到底想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克隆制造一具诺里的身体，把备份记忆放进去。我们把她的记忆暂且保存起来，然后重新制造一个新的诺里出来，让她重新开始。这次就不是孤儿一样悲惨的开局了，我们可以给她一个最好的开局，作为姜氏的小公主出生……”

“停！”爱丽丝这次听懂了，而且她惊呆了，“你在说，我们制造一个婴儿诺里出来，让她重新过一辈子？”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疯了？！如果诺里知道了，她一定会气疯掉，然后弄死我再弄死你！”

姜润的表情非常固执，但是没有丝毫的害怕，“那又怎么样，就算她真的气疯了，也得等到她长大，幸福快乐地生活了十几二十年以后，拿回了记忆再来找我算账，我愿意等着。”

爱丽丝又陷入了沉默，她左右为难，纠结了很久，最后留下一句：“你看着办吧，你是家主，你来做决定。”

第二天大清早，失眠了整晚的姜润偷偷摸摸地到了姜氏私人研究所，见到了莫莉组长。

在科研院干了几年后，和人群格格不入，不善交际的莫莉还是决定返回研究所工作。目前研究所也处在停摆的阶段，莫莉因为住在附近，又是一个工作狂，除了实验室没有地方可去。

姜润掏出了记忆梭，简述了一遍自己的想法，“你觉得呢？”

对方沉默了半天，姜润吐出口气，颓丧地表示：“你想骂就骂吧，我知道这是一个疯狂的主意。”

结果莫莉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转身掏出一只记忆梭插槽，示意她放进去。

“目前提供的记忆梭不知道保存时限是多久，我研究看看，有没有质量更好的，或者其他更保险的保存方式。”

姜润蛮意外的，“你、你同意我说的了？你不打算骂我？”

“你是我的雇主，我凭什么骂你？还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看着她淡静的表现，姜润渐渐漾起笑意，“我懂，你其实也希望诺里回来的，对不对？你心里是支持我的做法的。”

“身体，挑一个。”莫莉从光屏上调出了基因库，整齐排列着许多张电子程序合成的面孔。

姜润严肃认真地一一看过去，“呃……我觉得我来挑不合适，要不然……我们摇骰子决定？”

莫莉眯起眼睛凝视她，“你确定？用随机的方式来决定诺里未来长什么模样？”

姜润马上后悔了，“不不，我来挑一个吧……诺里后来选择变回她之前的长相，说明她喜欢那种东区的风格……”

莫莉忍不住打断，“也可能她只是不喜欢别人替她做决定，以前的长相她也未必喜欢。”

“那怎么选呢？要不然……就这个吧！”姜润指着第一排的最后一张面孔，那是个看起来荏弱又纯真的小女孩模样，下颌尖尖，一样是棕发棕眼，比诺里本身的颜色稍浅，近似于蜜茶般的暖褐色。

莫莉挑起眉尾，“你……确定？我都不知道，她喜欢这种吗？”

“那张脸看起来很善良。”姜润为自己辩解了几句，“我感觉她会喜欢的，和她原本还有点像。”

“好吧。”莫莉也不再纠结了，她从程序中点选了这一条基因组，链接到编辑队列，手指悬停在按键的上方，自言自语了一句：“家主，集合我们所有的能力，给你一件礼物，你可别怨我们。”

手指尖敲落下来，伴随着清脆的一声撞击，编辑队列开始生成，摆满了整个实验室房间的机器组，在嗡嗡的响声中开始运转，两个人开始了漫长煎熬的等待。

“你说……”姜润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些问题，“我们给她一个什么身份呢？如果我晚上抱着一个小婴孩儿回家，对外宣称是我的孩子，那也没人信啊。”

莫莉想了想，啧了一声，“说收养的，反正我们这个家族一向不同寻常，诺里就很喜欢捡人回来。就说是……你收养的战争孤儿。”

“对对，这个好！”姜润满意地点头，“省掉了很多麻烦，以后她要是问我亲生父母是谁，我就说不知道，你是从星盟战场捡到的。”

将编辑工程交给莫莉，姜润带着复杂的情绪独自返回姜宅，结果遇到了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访客。

前面领路的法斯宾娜女士战战兢兢，后面跟着背着手，摆着老大谱的橘晴家主。爱丽丝管家坐在客厅，一脸镇定地看着人走进来。法斯宾娜远不像她那么平静，被身后橘晴的气势震慑得微微颤抖：

“你说……她是来干什么的？现在诺里不在这，我们能应付得了吗？”

爱丽丝往下压了压手，示意法斯宾娜调整好情绪，自己对着橘晴问候：“您这么晚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我这么晚来，才能避开白天的那些假惺惺的访客呀。”

爱丽丝似乎听出了言下之意，有点好奇地问：“那难道你是一片赤诚，来祭奠家主的？”

“不是。”橘晴在昏黄色灯光下笑得鬼气森森，一派邪肆，吓得法斯宾娜嗷一声蹦起来。

“我是来确认，诺里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爱丽丝皱起眉心，十分不快，“这件事难道还能作假吗？我们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悲痛，来欺骗全城居民？”

“我怀疑，诺里根本没死，她在骗我！是不是又不想兑现自己的许诺？是不是答应我们长老会的那些都是骗人的？”

当爱丽丝发现橘晴竟然有几分认真时，她也忍不住震惊了，“家主真的死了……你说的那些，她生前确实提起过，不瞒您说，啵唧电器已经着手建造主题公园了，幸亏上上任的家主姜赫很擅长这些，留下了很多有用的经验，所以公园整体和设施的建设速度很快。眼前的难点只有一个：提米科玛损坏严重，已经无法修复了。很多的重要数据都在它的数据库，所以往后的建设速度不得不缓慢下来。”

“她真的死了……”橘晴默默念叨，似乎仍然不肯相信，“怎么会呢？夏娃竟然……真的死于一次意外事故？”

“毕竟世事无常，应该是您来劝我们节哀顺变，怎么好像反过来了？”

橘晴还是拧紧眉心，愁容不展，并且不怎么太相信的模样，“夏娃死得那么惨，你们好像没表现出多少伤心啊？”

“因为姜氏的家训就是：淋漓尽致地活，痛痛快快地死。我们都认同这种生活方式，所以我们不会为了同伴的逝去太过伤心。”

“淋漓尽致地活……”橘晴来回默念了好几遍，她不能理解这种观念，“扯淡！夏娃又得到了什么？她好好活了吗？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两手空空离开的！她根本就是被炸死的而已！你们在骗自己！！”

爱丽丝盯着眼前比自己还要怨怼的橘晴，平静地回答：“我知道她不遗憾，她已经按照自己的本愿过完了一生，虽然结束得仓促了一些，但是我知道她满足了。因为最后，她会选择放过自己，这是她花费了一辈子工夫做到的难题。”

“哼！”橘晴不屑地哼笑一声，但是没有再说什么，“好……姜诺里，你走得很安心，是吗？我看你有多安心！我看你留下的这个家族要怎么办。”

“家族还有我！”姜润快步从门外走进来，不屈不挠地站立在橘晴面前，她虽然年纪小很多，但是在寿命诡异的橘姓成员面前，倒显得跟她差不多年纪。

“诺里能挑起来家族的担子，那我也能！诺里答应过的允诺照样算数，我一定会替她全部完成！”

橘晴上下眼打量着她，“就你？你好像是个小脆皮呀，你有什么东西，是夏娃传递下来的？”

“永不服输的意志，和世界作对的勇气，桀骜、自尊、向上的动力……这些全部是诺里传递下来的。不是只有仇恨和暴力才能传递，旺盛的生命力也可以。”

橘晴这回沉默了良久，她的眼光也有了些微改变，似乎血垢般的眼眸中的蔑视不见了，“好！说得那么慷慨激昂，我就等着看了！我可是能活很久，我一定要看到你说的东西实现！”

送走了橘晴这一尊瘟神，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爱丽丝急忙探出头，看了看宅院周围的情景，转头问姜润：“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办好了。”姜润悄悄地回答，跟打哑谜一样，“我已经跟莫莉小姐谈妥了，剩下的由她来负责。”

对于她们之间的神秘气氛，法斯宾娜很不满意，“你们在搞什么东西？让我也知道一下嘛！”

两个人一起看着她，回忆起她平时不靠谱的风格，马上同气连枝地说：“你别管！该你知道的时候会告诉你的！”

法斯宾娜只好委委屈屈地嘀咕：“什么嘛！又不告诉我……好像我很不靠谱一样。诺里在的时候，她都是相信我的！”

姜润头痛地回答：“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有时候比你还不靠谱？”

１０月１７日，安委会星联防的姜润收养了一个战争孤儿，取名：娜丽。很多人议论，她是因为养母忽然间壮烈牺牲，为了缓解自己悲痛的情绪做出的行为。

夏娃的死亡让帝都原本紧张对峙的气氛荡然无存，游行示威活动全部停止，民众开始自发性地组织哀悼纪念活动。

“她明明有记忆备份，但是她却选择不去使用！一个战争英雄、烈士遗孀却不愿意复活自己！”

莫什机械学院的学生，站在街头激昂地演讲，周围聚拢了一圈路人，都在凝神倾听。

一个路人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不复活自己呢？她的家族明明也付得起制造身体的成本！”

站在台阶上的学生继续高吼：“因为她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真正伟大的人，在意的是自己生命的宽度，而不是长度！”

下面满是应和的、欢呼的、跟着嗷嗷乱叫的人，让站在远处的星联防小队沉默地看了半天。

姜润咬牙切齿：“快把上面那个傻逼弄下来！”

旁边赶来的特遣队瑟瑟发抖，又尴尬得扣地，“用什么罪名呢？他的演讲行为上报过安委会了，也得到批准了。”

姜润一偏头，锐利的眼刀飞过去，“我不管吗，这是你们的事。”

在她尖锐的逼视下，特遣队只能上前去驱散了人群，还得到了一片啐骂：“都是旧贵族在拖我们后腿！都是他们整天要这个、要那个，把夏娃熬得心力交瘁！跟这些虫豸一起，怎么能治理好蓝星？！”

一个特遣队闹心地反驳了一句：“夏娃也是旧贵族……”

“夏娃怎么能一样？她自动自发地和你们这些旧贵族划清界限！她从来都是向着我们的，她始终站在人民这一边！”

于是在这种诡异微妙的情形下，夏娃的风评竟然好转了很多，再也不是那个曾经一心要想毁灭世界的疯子了。

蓝星共和国就在一片安宁和顺的新时代中运转下去，摆脱了虫族的阴影，消除了贵族血缘的桎梏，文明与科技欣欣向荣，在星盟当中乘着春风声名鹊起。

新历５９年，第一批生化人终于在帝都拿到了公民身份证明，本次事件象征着一座文明的旅程碑。但是同年５月，科研院下辖的未知领域小组找到了姜润，负责人柯伯伊非常抱歉地告诉她：

“上面通知我，要停止亚当项目的研究了。”

姜润怔愣了很久，“为什么？是１０人议会下的通知？”

“是指联会……他们说，这件小事不值得拿到议会讨论。亚当项目研究了很多年了，没有推进什么有效的结果，只是每年固定在消耗资源，他们觉得没有必要，没有研究的价值了……”

姜润沉默下来，她是星联防的人，负责面对星盟的安全防卫，科研院的事务不归她管，她也根本置喙不上，但是她很清楚，诺里有多在乎这个研究项目……

“我不懂这些，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柯伯伊只能挠头，“我真的很想把亚当项目推进下去，但是我只是个小研究员，不要说我了，就算苏璃和艾瑞克主任都没办法……我只能说很抱歉。”

姜润吐出一口闷气，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她烦闷地看向窗口之外悠然湛蓝的天空，忽然问了个无关的问题：“你说，我们尽了所有努力，我们配一个好结局吗？”

柯伯伊没明白，“啥意思……这是新的研究项目吗？”

姜润摇摇头，“这是得终身研究的项目。从下水道的孤儿，到星联防的组长、姜氏家主，我真的用尽全力了，可是我觉得……一个好结局，真是来得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年初一大家都放假了吧，都吃年夜饭了吧，大家都看春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