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静谧中透着冰凉,即便温度刚好,也无来由地让人起鸡皮疙瘩。
卢曼搓着胳膊,像是想要摩擦取暖般。
面对韦子越的状况,两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林鸢试着喊了一声:“韦医生?”
韦子越身体不动,脸朝下挨在膝盖,似是无力回应她们。
林鸢和卢曼慢慢地走近,打算劝慰几句——
韦子越忽地问道:“学医就是为了看淡人的生死吗?”
卢曼想了想,说:“不晓得,不过我的老师当初告诉我,不看淡生死也没办法。”
韦子越:“……”
林鸢示意卢曼一眼,这么劝岂不是雪上加霜?
而卢曼眼神询问:要不押他回去算了?
林鸢摇了摇头:不好。
主要她们俩,也扯不动这吃得身体健壮的韦子越。
林鸢温和地开口道:“韦医生,老周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挺高兴的。既然人已经走了,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韦子越声音沉闷:“林医生,我是不是就不应该劝周项同意那个手术方案。”
林鸢一滞,原来他在愧疚这件事。
他是抱着把老周完完全全治好的想法,现在老周走了,努力落空,他就将错全揽自己身上。
林鸢随即道:“但是老周也多活了一段时间,哪怕是多留在人间几周,也足够了,不要太怪罪自己。”
卢曼也给韦子越做心理辅导:“子越,看开点,老周儿子也没怪你是不是。”
林鸢忙给卢曼使眼色,不会安慰就不要开口!
卢曼识相地缝上嘴。
韦子越仍蹲着,许久之后,他缓慢地站起来,长久地凝望盖着老周的白布,终于道:“我明白了。”
她们齐齐松了口气,他总算振作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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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时雨青跟她聊的过往,林鸢不由想起一件事。
正好能跟他说的寄宿对应在一起。
那天在下雨,到处都是灌木丛被打翻的腥土味,天色灰蒙蒙,涂满沥青的地面一片湿漉,被雨水洗刷着,汇聚了不少涓涓细流,沿着小道蜿蜒而下。
林鸢背着书包,费力地撑着雨伞,这是林建宏早上塞给她的,又重又沉,她的小细胳膊用不惯大人的伞。
短短一段从学校走到车站的路,总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让人看见了,估计以为她在跟恶势力鬼魂作斗争。
学校门口的保安大叔,看了直乐呵:“小女娃,不知道的还以为台风吹你呢。”
林鸢不好意思地笑:“差不多。”
跟保安大叔告别后,她继续往车站的方向走。
车站此时像是刚走了一波人,显得冷冷清清,林鸢以为没有人,刚走到车站准备坐下,脸颊被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戳了下,微凉而湿黏。
收好的伞立刻放到胸口,林鸢瞪大眼睛转过头,心想不会是哪里飞来的蜘蛛蜈蚣虫子吧。
啊啊啊,怎么会有虫子刚好飞到她脸上??!
然后便看见一张熟悉带着欠扁笑容的脸,时雨青。
他一只手插校裤兜,另一只手则指尖沾着水,抬起来,冲她招招手。
林鸢登时陷入死寂。
淦,还不如让她碰到虫子呢!
林鸢松下警惕,揉着自己的脸,郁闷道:“你这动作要是换个人来干,肯定会被打死。”
时雨青啧笑一声,说:“我怎么看你表情像是被虫子玷污了似的,大不了让你戳回来?”
林鸢还在揉脸,过了几秒,抬起头瞧他。
额发有几根发丝粘在男生的额头,似是被雨淋湿的,鼻梁高挺,从她的角度看是一个俯视的视角,他下颌角是内收而窄瘦的,骨骼长得挺好。
向来只有他整人的份儿,哪有别人弄他的机会。
林鸢不太相信,也主张以德报怨,低声念:“这样不好吧,我怎么好意思戳回你,你只是随便弄个恶作剧,我大人有大量……”
时雨青挑眉:“不戳我就走了。”
林鸢从善如流地道:“好的,我戳。”
时雨青笑得愈发嚣张,微微弯下脑袋,林鸢好几根手指一起戳,边戳边道:“不知道是不是你太主动了,戳起来好像没什么劲儿。”
他的脸颊手感倒是好,戳多了会长痘吗?
时雨青唇角弯着:“要求还挺多。”
林鸢收回手,遵守礼节,点到即止。
随即,她打量时雨青一眼,见他没背书包,虽然从来没见他背过书包就对了。
林鸢关心道:“刚才那班车你没上嘛,还是在附近便利店转悠。”
她下意识排除了从学校出来的选项,因为她就从校门口出来,前后都没见到几个人,而她又正好是晚走的那批学生。
时雨青说:“在你眼里我就是街溜子?”
林鸢停顿了下,点点头:“是啊。”
“……”
时雨青靠在车站的灯牌,不正不经地道:“没赶上,正好看见你了。”
林鸢消化两秒他的话,有些错愕:“难不成你是因为我才没上那班车?”
为了恶作剧整她,他真是用心良苦啊。
时雨青嘴角的弧度微扬:“社团里都说你纯粹,生怕我带坏了你,我看你倒是挺乐在其中。”
林鸢一顿,正色道:“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你跟我开玩笑,我要是接不上,感觉有点过意不去。”
时雨青玩味地道:“林鸢同学,你还真是方方面面都对自己有要求,活得不累么?”
林鸢怔神一瞬,有些答不上来。
好像…如果答不好,没准时雨青就此与她友尽。
虽然挺好的,但是她还没退社呢。
跟时雨青搞砸了关系,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的只会是她。
时雨青像是意识到什么,随后说:“这次我开玩笑,你可以不用接。”
周遭仍在下雨,他漫不经心地靠着灯牌,仿佛是来度假的旅客,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轻松惬意。
林鸢观察着,有些羡慕他这种状态。
从他的只言片语也能得出,他家境肯定相当不错。
社员们暗中八卦他很多次,都在猜他是怎么被养出这种性格的。
当时,章琪琪大胆推测道:“社长家绝对是首富!家住大豪宅!”
大旭作思考状:“不对,他没透露过家里有游泳池。”
应驰激情道:“行不行啊你们!社长买颜料的钱都能砸死你们了!”
林鸢听完,好奇道:“可是他还找我要相机的照片诶。”
大伙齐齐望向她,林鸢不由发问:“有哪里不对劲儿吗?”
章琪琪推了一把眼镜:“说吧,作为社长的亲兄弟,你是不是已经看过了他小时候穿纸尿裤的童年照?”
应驰:“我早说了社长对林妹子不一般!连gay都不会gay到她身上。”
大旭眼睛发亮:“有没有照片私发一下?”
林鸢:“……”
在他们眼中,她好像真的成为了性别男,名为时雨青的好兄弟行列。
林鸢回忆完,决定还是回答时雨青的问题。
她开口道:“我对自己方方面面有要求,其实并不会感觉到累。”
虽然我也很倾羡你随意的生活态度。
时雨青低眸扫过来,车站内斜斜吹来雨丝,将两人的头发边沿弄得微湿,尤其是他站得离外边近,额发已经近乎湿哒哒,插兜的手臂也沾满水珠。
他笑了下,说:“你做什么都很认真,连大家随便糊弄的社团活动也认真到一丝不苟。”
林鸢被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地道:“其实那次他们也怂恿我别太认真的。”
时雨青哦了声,“那你是心疼我这个空巢老人么?”
林鸢:“那倒也没有。”
“……”
林鸢解释道:“就是你说的,我对自己有要求,所以不会随便不干活。”
“我觉得世间万物都有一种约束。”她继续说,“任何事情,任由放纵下去会走向毁灭,而一昧的约束也会带来影响,所以我只是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方式。但也许在你看来,我是过度的约束自己。”
时雨青沉静了会儿,说:“你最近在看哲学性书籍?”
林鸢点了点头:“对,我妈说我这样容易嫁不去,我看完这本就不看了。”
时雨青肩膀微动,笑得挺开心:“那你不就被约束住了。”
林鸢无奈地叹气,知道这么说肯定会被他笑,回道:“管他呢,我在家里就得顺着爸妈。”她当然不在意婚嫁与否的话题,但既然父母在意,她也只好装作在意的样子。
像时雨青这样的,自然就不必在意,真好。
林鸢随即道:“对了,你不要跟社员说我讲过这种话,我还要脸,谢谢。”
时雨青:“你跟我讲,那就是不在乎我的感受了?”
这有点问倒她了。
林鸢托腮沉思几秒,心想公交车怎么还没来。
旋即,她回答道:“其实对你说我也挺过意不去的,谁让现在只有你跟我一块等车呢。”
但凡旁边多一个人,她都不会讲出口。
暴露自己的思想跟裸奔也没啥区别了。
时雨青挑起眉梢:“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感受?”
林鸢试着接道:“觉得我是个傻逼?”
“……”时雨青睨她一眼,好笑道,“对自己评价这么狠啊。”
林鸢点点头:“只要我先自嘲了,你就不好意思嘲我了。”
时雨青又笑,“照你的说法,你以后是不是要找个跟你思想相同的男生?”
林鸢闻言想了片刻,旋即回道:“不,那样多讨厌。”
她继续说:“像我这么讨人厌的,一个就够了。”
时雨青玩味道:“那你要找什么样的?”
林鸢毫不犹豫地道:“我比较肤浅,除了看脸还得看身材。”
时雨青啧道:“现成的在你面前。”
林鸢便朝他看过来,抬起手指,似是想摸摸他的额头问没发烧吧,但最后,搔了搔自己的脸颊,说:“但我有脸盲症,看来找对象这件事,只能下辈子再梦了。”
时雨青:“你不是能记住我的脸么?”
林鸢苦恼道:“话是这么说,但是吧……”迟疑的语气中满是对他的嫌弃。
时雨青瞧她面露苦色,放她一马,罕见地无奈道:“在你眼中,我也没那么上不得台面吧。”
林鸢以为他伤心了,连忙安慰道:“当然不是,我这是为你好。”
还有就是,谈这些为时过早。
“嗯?”时雨青悉听尊便。
林鸢绞尽脑汁地想,愣是找不出一个像样的借口。
该怎么表达,我不是嫌弃你,只是你太放纵了,不像个正经人呢。
就在此时,朦胧的雨幕中,远远地驶来一辆公交车。
橙黄的车灯明亮地闪烁着,绵绵细雨被照出两条拉长的灯柱。
林鸢获救了,提了把书包的带子,跟他道:“车来了,我们下次再聊。”
时雨青耸了耸肩:“行。”
公交车在站点停下,随着呛鼻的车尾气,前门缓缓打开。
林鸢掏出公车卡准备上车,见他还未动,还保持着耍帅的姿势,便问道:“你不是这班车吗?”
时雨青睇笑:“你不是觉得我太放纵么,我告诉你原因,因为他们确实不管我,有时候,我无家可归。”
话音刚落,林鸢已经走上了公交车,然后怔愣了下,她转过头看车外的他。
时雨青漫不经心地抬手,像是一开始那样,冲她晃了晃手。
车前门随即合上,被雨水覆盖,他的面容变得模糊。
直至戴着手套的司机提醒她道:“小姑娘,记得刷卡!”
林鸢这才回过神,卡放到机器前,嘀一声付钱。
……
现在想来,林鸢感到一丝诡异的心悸。
真的要栽了吗,之前没栽,在十年后的今天要栽了吗?
思虑再三,林鸢给时雨青发消息:【老周的葬礼定在什么时候?】
离下班还有一小时,她仿佛度日如年。
握在手里的手机立刻震动了下。林鸢翻过来瞧,他的消息弹出来。
时雨青:【我还在医院,跟周项处理后事。】
林鸢怔住,原来他还没走。
时雨青:【等会儿过来找你。】
林鸢有点微懵,径直回道:【哦,好。】
她将手机放回兜里,调整了下口罩的位置,等待下一位患者的到来。
五点过后,林鸢还未换下白大褂,刚走出门口,迎面撞上时雨青的胸膛。
林鸢呆滞几秒:“……”
这人居然知道她的岗位,背地里做过功课?
时雨青抬手探了把她的额头,调笑道:“怎么一动不动,被我撞傻了?”
林鸢回过神,下意识道:“你才撞傻了。”而且他的肌肉也太硬了,跟块石头似的。
时雨青:“老周已经送去火化了,要一起么?”
林鸢点点头:“好,你等我换下白大褂。”
十分钟后,他们离开医院,来到殡仪馆。
周项,时储雄,陈玲,时逐都在。
时雨青向他们颔首致意,表情很淡。
陈玲注视着儿子,问道:“你还好么?”
时雨青:“没什么感觉。”
陈玲微微低头,没再说什么。
随后,他们一同站在火化的窗外。
亲眼看着老周的尸体送进去焚烧的场景,林鸢再次感到那种无言的悲恸。
像是红光般的火焰燃起,人便慢慢化为骨灰。
林鸢侧过头,想到时雨青跟老周的感情深厚,偷偷观察他的表情。
男人的脸色如常,半阖着眸。
林鸢有点想再问他一遍,你真的还好么?
不要强撑着啊。
时储雄和陈玲保持着面上的冷静。
周项背过了身,一旁的时逐顶着个锡纸烫,抽出纸巾抹了把眼泪。
时逐撸干净鼻涕,小声问周项道:“表哥,老周还记得我不?”
“……”周项似乎不太想搭理他,但因为场合,只能低声回:“应该记得吧。”
时逐嗓音哑哑的:“真的吗?人死了你不能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周项:()你知道我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