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在天间驰骋来去,发出悦耳的鸣叫,偶尔划过水面时,和清风一起拨动涟漪,翠荷轻荡,在攀绕水面的烟雾中若隐若现。
晨晖正给这片池塘打上一个橙色的低光,柔织着瑶池的湖面。
少女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划船,从碧水清烟穿行而来,额心有一只翩然的银灰蝴蝶。
她看见远处隐隐绰绰的人形,收了长竿,停下了小船。来客人了。
祺君上了小船,瞧见船头挂着的风铃,瑶池风太轻,听着像淙淙流水上飘着的浮冰碰在一起。
船舱内空间很大,“坐吧。”蝶招呼着,祺君就与她对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摆着一盘莲藕。
祺君从袖中拿出了那粒种子,黝黑的种壳下有些滚烫的温度。
“这就是那个凡人……”
“是啊。”祺君叹了口气,“严樘如今,早就不复昔日模样……”
“瑶池水至清至净,这魔物太难处置,只有托付给你了,以瑶池水将它炼化千年,消磨怨气。”
蝶呼出一口气,变出一个玉质的花盆,将怨种种下,起身从身后的水塘舀了一勺瑶池水,浇灌在土壤上。
“混沌遗物,当真害人……另一个把自己献祭给混沌的小女孩呢?”蝶悲悯地说道。
“她死了,不过因为这个缘故,她的尸体只是结成锐利不破的坚冰。苔藓带着她的孩子横渡汪洋,远赴他乡安身立命。那份血脉还是很危险,有同样逆流时光的能力,但凡有一个后人像谭箐一样施法,再有另一个同样罔顾苍生的俞心白,这方世界就终结了。”
“好好看住吧。”蝶有些分神说道,摩挲着花瓶,眼睛透过土壤看到了旁的一些东西。
无数的鬼魂在撕扯泡在一汤黑色恶水的俞心白,那一勺瑶池水下去,黑色汤水淡上一分,不过俞心白脸上也带上撕裂的痛苦。
自作孽……
蝶不忍再看:“祺君,听说你多年后有入凡尘的历练,可知道些什么。”
祺君隐隐忧色:“只感知是草莽帝王命,姓陈名祺,从边境重臣的谋士起家……其他的,天道玄机,我窥探不了。”
“珍重。”蝶说道,却并不看他,眼中还饶有兴趣地在看俞心白在恶水中挣扎。
祺君自知她对自己无话可说,拱手告别。
他是天帝的儿子,蝶是他的未婚妻,向来对他若即若离,不见得有爱。不过他也知道两人不过一纸婚约,一戳就破,都是无所谓的态度。
都是对爱情没有追求的人,在一起倒也无怨无愁,彼此漠不关心也算空间和自由。
若不是因为怨种一事,他们千年都不会相见。直到祺君继任,与蝶完婚,他们也是相敬如宾。
沈息棠神色落寞着:“讲得太多,这又是我父君和母君的事了。”
“你父亲是先朝开国皇帝陈祺,这么说来是天神下凡。”谢远之有些头疼,脑中闪过花田的幻影,在那荒诞梦中,她是陈祺的女儿。
这是回忆。花妖笑说过——但她不以为然。
沈息棠忽然说着:“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眼熟,回天宫一趟,我才发现你长得像那幅父君挂在书房的画像,父亲每每在书房中给我传授功课,我都能看见她。”
“母亲说,那是父君的凡世爱人。”他意有所指,盯着谢远之,求一个解答。“罢了,连自己是个尸体都不得知的人,我能盼着问出什么名堂。”
谢远之垂丧着头:“你记得阿栀,那天和我一起的女孩么?”
“她?美则美矣,不过我当时只觉得她是庸常之辈,没什么印象。”
天宫,瑶池。
夜里的巨月雄伟而清冷,犹如悬浮在水面,蝶踏过境面一样的池水,来到曾经熟悉的斑驳木船,这里才是家,那个冷凄凄的帝王宫阁不是。
她手执玉盏,人鱼一般坐在船舷,酒中月华重重,自饮自酌。她呵出一口气,看着水面中儿子在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尸体讲述严樘往事,漫不经心地一笑。又摇了摇酒盏,看见花妖正在捣鼓那些谢揽之猎杀的精魂,像一个织布艺人,手提着细针,把精魂绕成线,神情专注,让蝶觉出一丝可爱。这个是千年樱,不是俞心白。
说来也很好分辨,倘若那双眼睛冰冷澄蓝得像天池水,那就是千年樱,而若灼热红艳得像地上火,那就是俞心白。
一体双魂,互相制衡。对天族来说,这是有利的,因为这两者在终极目标上,有一个巨大的分歧。
她想起那段她被困在瑶池的日子——
俞心白日夜被天池水浇灌,感受抽筋剥皮的疼痛,愈发压制不住自己暴乱的气息,惹得池中游鱼都四跃而起。天族给出的办法是封闭瑶池,从外加固,增加瑶池的能量。
代价是,瑶池圣女千年万年都要常驻此地,这近乎与囚禁无异。蝶心情不佳,虽说天族有征求过她的意见,但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是一位年轻的继任者,少年心性,有时她在瑶池待得乏腻时,很喜欢前往别处放松,但这次她没得选,因为这是她的责任。
瑶池偌大,孤身独坐,每天只为一颗集满贪嗔痴怨的种子浇水。
任谁都深受影响,她额心的蝴蝶扑腾着晦暗,眼睛蒙上一层雾,忧郁黏稠得像化不开的泥浆。
她每天都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甚至望不清船外水上,远处的日月。
直到新的生命前来陪伴。
那天她斜撑着在船舱瞌睡时,手一滑醒来。
眼前的种子发出一颗嫩芽。她终于清醒了几分,有些激动地捧着花瓶,像捧着爱人的脸颊:“你发芽了。”
回应她的是无边的寂静,她心一冷,才后知后觉这是这些年来她说过的唯一的话。
嫩芽在这时却轻轻摆了摆,或许是风的缘故,不过这就够了。
蝶开始她话唠的日常,给这小嫩芽说她的过去,说她曾经在瑶池外看见的风景和趣闻,无聊时也挖苦一下祺君。
她偶尔透过这嫩芽看向深处时,俞心白已然像一个酣睡的婴儿,倒在一片浅水滩,她的衣裳微敞,被水浸透着,水仍旧泛黑,不过就像有阳光照拂过密匝匝的树叶缝隙,偶尔一片水域透出被熏蒸出水气的清澈。
后来小嫩芽越长越大,蝶划船到瑶池的中心,施法升起一块土地,把它移栽了进来。
日复一日,蝶等待着,诉说着,用石头在地上写上一些过去的记忆——那些美好的,全凭她复述的记忆,她都要记不清了。
孤语千年,静待花开。
她依靠着树干,在土地上睡着了。一朵花瓣温柔地点在她的鼻尖,她睁开眼睛,垂眸时,发现自己在一片树荫之下。
她站起来,抬头望去——相当繁密的淡粉樱花,瓣缘闪着矜贵的光泽,幽芬的冷香略过她的鼻尖。她再一眨眼,樱花瓣随风飘落,有的落在她的手上,有的远飞到水面。
手心的樱花还带着阳光的温暖,忽而,瓣面像湖水一样光滑,出现一些不同寻常的影像。
蝶看见一个跳腾的小男孩跟在父母身后赶集,小男孩的笑脸纯真而梦幻。蝶松开它,它亦被洒向瑶池的湖面,寻着花瓣的踪迹,她来到池边。
漂浮的樱花瓣静静地躺卧在湖面,每一片都诉说着不同的好梦,靛蓝的清光下,涟漪微动。
“蝶。”身后突兀地呼唤让她错愕地转身。
俊俏的柳眉,其下是花瓣一样的眼睛,含着瑶池水般澄澈清悦的目光。
“俞心白?”蝶试探性地发问。
那人摇了摇头:“我不是她……我是这树樱花,你可以叫我,千年樱。”她摊开手掌,让蝶知道真正的俞心白还沉睡在一片清凉的水滩上,看起来像是一片静谧的汪洋,轻柔的海浪偶尔拍过她的身体,阳光斑驳地从灰白的云层洒落——姿态还和那时一样。
“蝶,你抒解了他们的痛苦。”千年樱感恩的手势,双手合十:“古战场上惊妄的孤魂,他们的心终于因为美梦而安定。不过还是很遗憾,他们难以再企及真实的世界,只能永恒沉湎在我的躯体里,在春来盛放……你看到的每一瓣樱花,都是他们,也都是我。”
蝶仍旧有些茫然:“我该怎么理解你?”
“简单来说,我知道每个孤魂的过去——但是嵌在我的灵魂里,可堪称为记忆的,从我破土伊始。”千年樱望进她的眼睛,深邃地腌制这千年的深情,“我更喜欢的,是你讲给我的,你的过去。”
“我本没有形貌,只有参考俞心白雕琢自己,逐渐和她长成了一副模样。”
蝶多年不和人说话,举止显得有些像木头,她呆滞问着:“那这怨气,算是彻底净化了吗?”
千年樱无奈摇摇头:“很难——只能说那些冤魂归于平静,而俞心白也精疲力竭地沉眠,她随时可能醒来,成为我这身体的主人。”她看着手心,有些沮丧地说着,“我们一体双魂。”
“这瑶池的印,不是可以立刻解开的,还要结上百年之久,你在此处,怕是要陪我过些无趣的日子了。”蝶苦笑着,抱歉地说道。
“才不会。”千年樱笑着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举过头顶,朝向头顶的樱花,“记得么,我记得那些冤魂的过去,我也能带你进入——他们每个人的世界。”
蝶的手心温热,额心的光芒重现光泽,奄奄一息的蝴蝶美丽地摇着翅膀。她猜想,她无聊的日子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