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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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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重,长卫与青衣都立在裁绡楼的书房外,西边的菱窗木杆半撑,一眼望过去,只见着长案搁着的几枝红润海棠圆果。

排云织鹤叠屏前搁置着一张崭新的小案,白茶底纹,上有疏莲木雕,与他摆在承江王府的那张小榻的样式有八分相似,谢方行微微一愣,略微侧脸看向李意如。

小娘子嘴角轻勾,施然在案几旁坐下,亲手点燃了花苞灯,比手请他坐下,“新竹侵幽幔,疏莲散远汀(1),世人多爱繁花锦簇,谢先生为何却对衰莲情有独钟?”

她好似变得很擅长观察他人,谢方行暗了暗眼神,说道,“盛时固然美丽,衰败时亦有其风范,人各有所爱,不足为奇。”

他顿了顿,撩袍坐下,波澜不惊的眸子望过来,似乎在等她开口。

李意如略感诧异,开口问道,“谢先生今日在前厅白等这样久,难道不是有要紧的话要与本宫说么,怎么如今却不开口?”

“宴会如何?”

她自然是得意的,谢方行的目光在奢华的祎衣上快速扫过,明光下的灼灼光华映进他深邃的眸中,徒增几分神采。

李意如眉头轻皱,楚郢和长平共谋的事儿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暴露,可官家却点到即止,不再继续追究。

“官家无法预知明年夏至荆西节度使会病重,是以他认为,若是给他定了罪,荆西就没有了嫡系子弟可供中朝驱使。”谢方行说道,“届时荆西内乱,不好控制,楚粢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不用我多与你说。”

李意如点点头,柔和的目光轻轻落在对面人的身上,像带着某种鼓舞,让人不自觉地想继续说下去。

谢方行微微移开了眼,看向了门外的影子,说道,“殿下最初不就是想要拖住楚郢,让他在节度使病亡前无法返回鄯州么?如今心想事成,还有何所求呢?”

烛火摇摆,小娘子脸上浮上清浅的笑意,她对谢方行说道,“这样便够了么,可我总觉得太便宜他了,是以想问问谢先生还有没有别的打算?”

谢方行哼笑道,“殿下办事瞻前顾后,唯恐错走一步,自然是无法痛快的。至于别的打算,如今还不是时候。”

“你的意思是现下要痛快就只能杀了他?”

谢方行不置可否,“一切都由殿下自行抉择。”

杀了楚郢固然简单,得了一时痛快,接下来的后果她是否能承受?李意如皱着眉,见他不愿多说,只好问起了此番让他过来的缘由,“我阿兄来信没有?陵川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他身子可还好?”

李槐去陵川也有些时日了,家书寥寥无几,却时常要与谢方行来信,这些时日李槐的消息,她都是从谢方行这里得知的。

谢方行从袖笼中取出书信递过去,说道,“陵川的事儿我们早有安排,大王一切都好。”

信上说了不少朝政上的事儿,谢方行不惧给她知道,她也就顺手推舟地看了。

“还有要搬回去的?”李意如皱着眉,不解地问,“陵河泛滥,故祉已成废墟,回去了要如何过活呢,难道有人克扣了灾民的用度,让他们心有不满了?”

谢方行摇头道,“灾民中有年事已高的老人家,他们不愿离开故土,大概是不想埋骨他乡吧。”

李意如默然垂首,却见另有一张信笺掉落在地上,应是谢方行方才取信时不慎遗落的,那信上字迹娟秀,显是女子所书。

“谢先生。”她给了他一个眼色,谢方行看着她,慢慢垂眸,接着他俯下身子,坦然地将信拾了起来,重新放回袖笼。

他的面色没有丝毫改变,可李意如却没由来地在他的举止中感知到他的小心翼翼。

“阿兄这次没有带你过去,莫非身旁还有其他手眼通天的门客?方才那信件上的字迹,像是女子所书?”

谢方行无声地与她对视,从容磊落地说道,“这是谢某的私信,与大王无关。”

“哦?”李意如故作惊讶,眼中蓄起些许戏谑的光泽,她挑眉轻言,“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能让谢先生这样珍视?就连一封信也要随身携带,以便时时观看。”

谢方行愕然了一瞬,面色转冷,干巴巴地说道,“殿下定亲了,这样好奇谢某的私事恐怕不合适。”

李意如颔首,撑起半边脸儿,状似无奈地看向他,水润的凤眸落着有几分刻意的失落,“谢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喜爱与人写信啊,莫非这个女郎就是谢先生将来的夫人?也对,谢先生过了二十了,是时候该成家了…”

她咬着唇瓣,柔柔的声音放得越来越低,眸子中聚着委屈的水光,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她喊他,“谢寒山,给我看看。”

明明知道她是在假装,想挟住命脉,要令他臣服。可他却仍然压制不住胸中汹涌的悸动,那些无措的胡思和酸涩的甜意充斥着整个身体,狰狞地叫嚣着,命令他为她献上一切。

“他”真的太没用了,谢方行的目光掠过案上雕刻精细的莲花,阖了阖眼,将信笺再次取了出来。

她的表演这样拙劣,白皙的小手触到信笺的那一刻,眸子里的委屈和可怜就云散如烟了,取而代之的是诡计得逞的得意。

这么多年,即使她经历了这样多的磨难,仍然会在不经意间中显露她本身的天真与笨拙。也许她就是“她”,从来都不曾改变。

李意如拿起了信件,看了谢方行一眼,“那我拆了。”

未等他回答,她便抽出了信纸,哗,好厚的纸。小娘子檀口轻启,表情认真地读完了三张絮絮叨叨的渔民日常。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信件,而是谢红鄢从东海寄过来的,谢红鄢将几个月以来大大小小的事儿事无巨细地写进信中,只怕谢方行对她不放心。

“看样子谢先生和谢娘子相处得不错,如今你得了我阿兄的重视,何不把他们一并接到长安来,一家人远赴东海,背井离乡的,好不辛苦。”

提起家人,谢方行好似有几分恍惚,漫不经心道,“殿下不必试探了,你的猜想不错,昔年楚郢为私欲伤了我妹妹,长安城的诡谲风云本就与他们无关,远离些也无不妥。”

李意如敏锐地感知到他的松动,试探着开口,“伤了?后来如何了,她可还好?”

果然谢方行面色黯淡下来,他耷下眼角,说道,“不太好,楚郢的手段和淄川王一脉相传,昔年我妹妹就在永宁坊的那场火中,而我一无所知,依然为他奔波。”

原来如此,怪不得谢方行能及时救下沈楼旗,他本可以不冒这个险,或许是为了补全昔年未救着谢红鄢的遗憾?

李意如看向他,却见着对面人眼角一抹绯红,她心中一跳,些许愧疚涌上心头,“对不住,是本宫不该提这些。”

她想了想,拿起桌上的明前茶盏,为他添上了一杯新茶。

“谢先生与沈亥风也有来往?”

谢方行不意外她会知道,点点头,“沈亥风是个不容易糊弄的人,得他信任实在费了一番功夫。他一心为李家做事,在承宣年间,亦可称为大王的一柄利剑。”

李意如挑挑眉,问道,“那萧且随呢,他身为西境大都督,难道配不上谢先生一声夸赞?”

本就没有任何神情的脸上瞬间黑了两个度,他扯扯嘴角,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声线不屑,“他?”

“他怎么?”李意如饶有兴趣地看向他,问道,“你与阿随究竟有什么恩怨?”

恩怨?谢方行侧脸去看半开的西窗,院中寂静,只余悠悠虫鸣,荒凉的月光洒在芭蕉叶,也洒在他清瘦的背脊,称出别样的清冷风姿。

他没有说实话,只说道,“我与他有些政见不和罢了,算不得什么恩怨。”

李意如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外边卫缺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殿下,萧郎君求见。”

李意如看了看沙漏,时候也不早了,他来做什么?

未等她多想,少年清冽如泉的声音力透门板,“李宣宁!快开门!”

宣宁困得不行,有气无力地起身拉开了门,少年侧着身子闪进了屋内,他将紫檀小盒搁在案几上,旁若无人地握住了宣宁的肩膀,将她带回座椅。

宣宁半睁着眼睨他,问道,“做什么?

“饿不饿?薛参事给你送吃的来了。”

他本就不放心这个谢方行,是以一直在外院徘徊,等了很久,书房的灯一直亮着,他便闲在院中点起了人头,倏然发现李宣宁一个侍从都没带,与那个谢先生两人待在屋中。

上回“她”还说谢方行与陆家别院刺杀案有关,为何这会儿卫缺也不带就与他独处?萧且随不明白,除却忐忑,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卑劣私心。

既然自己的血脉并不会给她带来灾祸,他又何必再踌躇不前?

更何况,他如今本就有资格、有身份关心李宣宁。

恰逢此时,薛玉娘提着食盒进到院子,他便夺了她的差事,好进来探看一番。

今日薛玉娘准备的吃食是一盅甜梨汤,晚上吃它,又多气力,也不易积食。萧且随谨慎地把它端到了宣宁面前,随意在案侧坐下,挡在了他俩中间。

宣宁果然有些饿了,梨羹香甜,正对她的胃口,她接过勺子品了一口,抬眼才发现原来谢方行还没走,她吃了一惊,滚烫的梨羹就势滚进喉咙,烫得她慌忙呼气。

李意如也被烫得头皮发麻,她见到对面谢方行幽冷的眼神,又垂眼看了看空荡荡的食盒。

薛参事是个周全的人儿,她知谢方行与她在一块儿,要送东西过来,不可能单送一份。

沉静的目光中带着些问究,她看向萧且随,长眉微皱,试探道,“我令薛玉娘送来的峨山白眉呢?”

萧且随微微一蹙鼻,抵着牙齿回味了一下,疑惑道,“峨山白眉?我怎么感觉好像是顾清紫褚啊?”

小娘子哑然失笑,她两手轻挽,斜眼见着反应过来的少年睁圆了双眼,慢慢地,绯霞顺着耳根染上俊朗的面孔。

李意如轻拍菱镜,宣宁便阖着眼,无奈地说道,“行了,你下去吧,还和客人抢茶喝,真丢公主府的脸。”

少年倏然抬首,眼中掠过一道亮光,他起身捧起了食盒,冲谢方行轻笑一声,挑眉说道,“怠慢了,我这就叫薛参事重新给客人送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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