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世间最磨人的利刃。
闻涟抚过璃灯眉目轮廓,承认那副样貌与往日的白璃灯不甚相似,却让他忽然想到那人变过的另一副模样来。
那是因始十三年。
距离五位除妖师围困红娘子还有一个月。
那一日,长堤春和,柳色青碧。飞絮于天地间恣肆,落英乱红如雨。
那一年,闻涟十八岁。丰神俊朗的少年郎,翩翩文雅而谦恭知礼,却偏生一种距离感,就好似天上遥不可及的月亮。
那时的通天街于白日总是十分热闹的。
闻涟打小身体不好,便去集镇上抓药。镇上恰巧在举办一个比武招亲的擂台赛,他只经过略一抬眼,就旁若无人地抬脚往前走。
可是人群纷杂吵闹,有人看见这么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年,便起哄拉着他去打擂。
闻涟被众人推搡着上了擂台,台下原先跃跃欲试的勇猛大汉,竟不忍与他比试,使得闻涟一人在台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好听的声音从长街柳树下传来,那人一身白衣金绣,华贵傲人,懒洋洋地倚着栏杆往这边望过来。
青年一个飞身上了擂台,衣袂翩跹随风而舞,乌发如泼墨,发带翻飞,随后立定停在闻涟面前。
“我说这位道友,我与你比试,若是赢了你,便把你许配给我,如何?”
民间风气开放,尚男风也无何不可。众人哄笑一片,打趣着让闻涟跟他比上一比。
天光耀眼而热烈,竟使得眼前的少年耳根发热。而如果不应的话,传出去徒增笑话。
他咬了咬下唇,说:“我与你比试,但纯当切磋。你说的,结果如何并不能做数。”
对方眉头挑得老高,戏谑着不依不挠道:“你不愿意答应上个条件,那便后退一步……你若输了,便与我翻覆云雨一夜……这般你便可答应了罢。”
底下看热闹的更加活跃了,将气氛推至极点。
闻涟再无可忍受,眉头紧皱,扬手拎起擂台上一把轻巧的长剑,日光蓦然洒落,剑光凛冽,风乍起,飞花缠绕在他秀密的乌发间,台下屏住呼吸,见那少年身轻如燕,风姿翩翩,一时间带了点狠绝的意味,显然是羞愤难当才如此。
对方似乎轻而易举地挡下他一波攻势,日光迁移,不知不觉两人已过数十招,彼此难分胜负,不过闻涟已经意识到,那人功力实际在他之上。
他觉得手上那把剑像是灌入了什么东西一样,慢慢变得沉重,手心已是薄汗,逐渐体力不支。
那柄剑“咣当”一声被挑翻在地,闻涟皱起眉头,捂着心口重重咳嗽了两声。
洒落的日光把他照得像一个清透的玉人儿,连着耳尖泛着薄红。
那个“登徒子”眉眼疏狂,很无辜地耸耸肩说:“啊呀。你输了。”
台下人又开始起哄了,好像是在参加一对新人的婚礼一般,热闹得令闻涟心口烦闷。可他就是不合时宜地浑身无力,头也有些发昏,眼前忽然一黑,就重重栽倒下去。
“登徒子”眼疾手快,将人堪堪揽过,只留给众人一个狡黠的笑,飞身不知道去了何处。
闻涟再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他是被人打横抱起的,似乎蒙了他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穿过了一座桥。
水上红莲争艳,莲间蝴蝶翩跹。
“你要带我去哪儿?”
闻涟问。
那人说:“别动。你不听话,会掉下去的。这里的水很深。”
闻涟便听他的,安安静静地在那人怀里不动,只是觉得这么一个姿势真是令人羞愧。
路子逐渐平稳,那男人到了目的地,便停下脚步,闻涟被轻轻放到一个软榻上,他提着一颗心,隐隐不安道:“你……究竟是谁?”
登徒子在他耳边亲昵地笑了,为他解下眼睛上的红色缎带,闻涟借手边烛火才能幻视四周。
红帐如云,这间屋子里红烛高烧。
他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穿着一身喜服,乌发也束起戴着华美金冠。
眼前的人摇身一变,化作一位娉婷袅袅的女子样貌,红发如火,明艳动人,她笑得摄人心魂:“我的好闻涟,今夜与我成婚可好?没有人间的八抬大轿三茶六礼,我把整个妖界都送给你,天边绮丽的晚霞也当你的嫁妆。这地方叫做深红掩,且作我们的喜堂……”
闻涟眼中错愕,他却仍然本着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不敢抬眼看那灼灼其华的女子:“白璃灯……还有一个月……你还不去躲远些么?”
白璃灯却恣肆笑道:“你怕什么?怕再也见不到我了?而我是个不识好歹的,却只想与你贪欢。”
闻涟耳朵又泛起薄红,他不解道:“那你方才为何要化作男子模样戏耍我……”
白璃灯听罢抿了抿唇角,半晌才慢悠悠道:“你生气了吗?”
闻涟早被他盯得不自在,也不想反驳什么了,只低下头小声道:“……你乐意,我随意。”
白璃灯得了许可,立刻又变回那幅青年的模样,舒络舒络手臂筋骨,似乎很是欣喜。
那幅雀跃模样,差点让闻涟以为传闻中的红娘子本身是个男人了。
白璃灯慢慢向他靠近,昏黄烛火映着两人的面容,温热呼吸浅浅扫过,他勾起闻涟下颌,轻柔地吻了上去。
我想和你抵死缠绵。
你知道吗,我头一回那么喜欢一个人。
我想把人间的寿命都消磨殆尽,把人世余下的几百年几千年都送给你当嫁衣。
深红繁花掩映,红烛软帐中,恰是春宵良夜。
闻涟隔着一层水雾看眼前的人,眼前人看他甚是可爱。
“我的好阿涟,你这双剪了秋水的眼睛,最是教我欢喜难自禁。”
有细密的吻落在他眼角眉梢,闻涟亦闭上眼,一行泪水滑落,侵染他乌黑的发,黯然打湿了一片清冷月色。
那时候,白璃灯送给了闻涟一块玉佩,犹记他说:“这玉坠子是我上辈子喝完孟婆汤后,姓孟的说被我掉在奈何桥上的……它刻了你的名字。”
穿那半块玉坠子的是一根红结绳,戴在闻涟颈间,衬得他更加烟火气儿地动人了。
若说夜都与人间到底隔着什么,闻涟曾经在几百年前问过璃灯。
那时候的白璃灯告诉他,隔着啊,隔着一整个人间的月亮。
后来白璃灯又解释道,原来他那是说,我是真的想你啦。
——逝水东去,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离离萋萋的芳草,更迭变换的人间,竟都似惝恍盘旋的迷蝶,被造化捉弄于掌心,周而复始。
无意转世的一缕魂魄,闻涟恨当初没有狠心把那幼童的咽喉扼断。
反而给他取了个名字。
白曙云。
传说有人在山鬼寺所在那座山上看见最极致的夜色与黎明交替,那山便因此得名。
因始十三年,距离围困封印红娘子还有一天。
山鬼寺竣工,巍峨而凄恻。
闻涟和白璃灯并肩而立,他们在暮曙山巅等待传说中极致的幻景。
白璃灯近日都以青年的模样示人,大概是方便行动。
闻涟不得不仰头看他,其中还略带责备撒娇的意味:“为什么你要变这么高,我都要抬头才能看见你的脸了。”
白璃灯好笑道:“怎么,难道要方便你轻薄我?”
闻涟默然,方才发觉他们角色不对劲。
他说:“你毕竟是女子……说话和做事还是矜持些比较妥当。”
白璃灯眸色深几分,似乎有些郁闷:“你当初怎么断定我是女子的?”
闻涟不假思索,弯弯眼睛说:“世人皆称你红娘子。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也是个姑娘。我想是那般厉害的妖王的话,一个男人定不会委屈自己化作柔弱的女子任人欺凌……”
“如果是他当时力量被削弱不得已……”
闻涟忽然拉住他的手,指着霎时间风云变幻的天色。
一道溢满光的狭缝于天际迸裂。那光穿透弥留的夜色,驱开一切掩饰着黑夜的假面,宛若彻底洗透了山间的云翳。
天地间凉风乍起,赤红色霞光溢散,让缥缈的浮云无处可匿。
绚紫墨蓝与耀朱彤红迭代,在将赤霞如盛宴般铺满天际后,流云交替,瞬息万变。
仅在弹指过后,迷梦便烟消云散。
暮曙山的天色恢复如平常。
只剩一朵浮云孤零零地游弋在山鬼寺上空。
白璃灯手心空荡,闻涟别过脸去,已然泣不成声。
“那群除妖师什么时候来?”
白璃灯给闻涟擦了擦眼泪。
闻涟没有回答,心中却很明白。他低头咬着唇道:“……我不想让你离开。我也不想你死。”
白璃灯轻笑,打趣说:“世人皆道闻涟如何天纵奇才聪慧过人,只有我晓得,他还只是个未及弱冠尚且爱哭的少年。”
“上天派你来降我,那便是我命中注定的归宿,”他说,“更何况死在你手上的话,那大抵就算醉死温柔乡了。我很满意啊……哎,不对。”
闻涟不解,抬眸却撞进他含笑的眼睛。
白璃灯凑近,悄声耳语:“……我还不满意,因为我下辈子啊,要死在你——”
闻涟及时捂住他的嘴,破涕为笑。
山下远远传来大班人马喧闹之声,山上流云舒卷,虫草静谧,忽而有鸟鸣悠远。
白璃灯变回那幅眉眼冷艳凌厉的女子模样,红发如火,嫁衣灼灼。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刻了。他想。
“闻涟。最后再打个赌吧。”
“与我比一场。如果你赢了,来世我们便还能再相遇。”
“几百年后,我会认得你的眼睛。”
“只要你的眼睛啊,那么看我一眼,我一定会找到你,认定你。”
“我便知道,你就是我前世没还完的债。”
暮曙山结界于上空剧烈运转波动,隔绝数段天光。
鸣鸟不飞,山花未落。
黄纸符咒层层捍卫着山鬼寺,沉重铁链将其围困成天罗地网般的牢笼,在这寺的阴暗处,浇灌长出一条条血红色的爬山虎。
像极画地为牢,为情所困。
闻涟亲手锁上山鬼寺的木门,给那锁施了法。
待他一回身远望暮曙山天际,竟发现方才那片流云依然游弋在山鬼寺上方,宛若不死不休的执念。
暮曙山,流云,白璃灯。
六百年后,当闻涟无意得到安魂灯里的那个小孩子时,鬼使神差的,他松开了要下狠心的手,轻声道:
——你不若就叫,白曙云吧。
他解下颈间玉坠子,手指轻轻一扫,玉吊坠儿上便浮现那三个字,然后替这小孩戴了上去。
贞和十四年,静夜,闻涟枯坐在深红掩昏暗烛光下。
是他错了吗。
那人曾说,他会认得他的眼睛。
所以当他蒙上瞎掉的双眼,满心欢喜地提着安魂灯祭拜山鬼寺时,期待着红娘子的魂魄重新聚合,而终究没有成功。
而转世的白曙云将灯留给山鬼寺,即使他衣着破破烂烂,说话亦含糊不清,但璃灯还是一下子认出了他,这才将魂魄聚集重来见他。
其实,转世的白曙云和少年时期的闻涟是很相像的,不仅仅是样貌。
只是现在的闻涟……再难以发现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跪地:不要过度解读阿涟解释自己为什么觉得白璃灯是女子的那段呜呜呜尤其这句“一个男人定不会委屈自己化作柔弱的女子任人欺凌……”,没有认为女孩子就很弱的意思,而是在特定的背景下,被除妖师追杀,变成女子,也能遮人耳目(真正想杀他的人知道他是男的)……这卷结束那会儿会把前世全讲清楚的!今世的璃灯和前世,就以姓不姓白来区分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