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和九年,春节将至,悯州熟悉的烟火气笼着这里的清山秀水,一派欣欣向荣。
韩封弦终于因为春近而得了假回家,他已经在丞相府待了有两年,给的银钱也不少,甚至因为这个当初偷玉佩的小六嫉妒他日子逐渐滋润了。
街上有一树梅花开得兀自烂漫,覆了点薄雪更是显得孤高冰洁。韩封弦想起丞相家的娇贵少爷,一瞬间竟然想折枝梅花,年后带回去给他。
即使如此,他在心底坚信自己其实每天都在窝着火忍气吞声。越想越委屈,孤高的少爷形象在他心里越描越黑。
实在太令人受不了沈参玉那个大少爷了。
半年前。
孟夏时分,丞相府后院紫藤花树盘虬卧龙,葳蕤生光,沈参玉午后按例被他父亲要求练习舞剑,韩封弦在一旁看得瞌睡连连,原因竟然是他早就看会了,但大少爷始终不愿练习下一套。
一日他实在无聊,溜到丞相府后边儿一个养兔子的地方,顺便和娇俏的婢子唠嗑了一下午才慢悠悠踱回去。
由于心情舒畅,看大少爷也不由地顺眼了几分,他远远看见沈参玉已经去亭中习字,静悄悄爬到亭子后边藤树上,手一摆,扔了个“毛毛虫”到他眼前。
这毛虫其实就是用狗尾巴草绕成的小玩意儿,像韩封弦这样自小生野里而又瓮牖绳枢的孩子,奇怪的手艺还是挺多花样的。
狗尾草落到沈参玉面前,把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吓了一跳,尤其是在狗尾草里缓缓爬出里面藏着的蚂蚁时。
树上隐隐传来偷笑声,沈参玉气急败坏:“韩二!你给我出来!”
韩封弦揪了些紫藤花,揉在掌心里往沈参玉头顶上吹,让大少爷落了一身花叶,浑身都痒起来了。
“你再不下来!我就!我就让人把你拉出去打十个板子不准吃饭!”
韩封弦心道不妙,于是赶快下来赔罪,说要帮少爷练字,刚凑过去,没曾想沈参玉用一个手指抵着远离,以大不敬的名义罚了他一个月的钱。
韩封弦不服,指着沈参玉以下犯上道:“我好心帮少爷练字,你倒罚我月钱?我妹妹一个月的糖人儿不买了?”
沈参玉撑开一把折扇,嫌弃道:“你身上一股兔子窝那里的难闻味道,还混杂着女子庸俗脂粉味道,你闻不见?你便离我远些!”
韩封弦抬起袖子闻了闻,却只让他再回想起方才与他唠嗑的漂亮姑娘,一颦一笑真真明丽动人,沈参玉却说她的胭脂俗,兔子难闻?大少爷真是心胸狭隘,小肚鸡肠还磨磨叨叨!数落下来全是缺点,就纯纯是个好看的皮囊,烦人的灵魂!
沈参玉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不可思议质问道:“你嫌本少爷烦?”
韩封弦哼了声,偏看不惯他,三两下抢过沈参玉手里的毛笔,在案前的素宣上画了个王八。草草题了大字“烦人的大少爷”。
沈参玉看了又羞又怒,没想到韩封弦见他不动作而得寸进尺,不知道从哪里捉的蟋蟀,往他身上一丢,再假装是不小心而要帮他捉回来,趁机把身上灰尘污泥蹭到沈参玉身上。
“你!”
大少爷这回真怒了,全府上下无人不知少爷尤其爱干净,最不能接受异味与纷纭杂乱,但偏偏这个韩封弦明知故犯,不知悔改。
那日,韩二被罚站在丞相府后花园的水塘边扎马步一晚上。腿酸得他接下来一个月都没法跑动。
从此他与沈参玉更不对付了。等今年结束他就回悯州,不愿再留在丞相府低声下气。
…………
贞和八年,十三岁的韩二在丞相府待的第一年,过年回家时大吐苦水,埋怨富贵人家少爷多难伺候,却由于妹妹想每天都吃到做成哥哥模样的糖人儿而决定再待一年。
贞和九年年末,十四岁的韩封弦哼着小曲儿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算计着存下来的银钱足够给妹妹买糖人儿吃了,因着孟夏时候被罚扎一晚上马步的仇,心中忿忿,转头又美于丞相府的差事这下可以放心辞去了。
可没想到回到家中时,他母亲因日夜劳作,休息不好,再加上从前旧疾复发,病情恶化,花去大半银子不见好转,方知被庸医误导。没办法,韩二只能再忍一年又回到丞相府。
那时回去,他再途经街旁梅树,已然是漫天粉雾,窥路边无人,还是顺手折了一枝梅花带在身上,虽然等他如期回到天都丞相府,把花送给沈参玉时已经枯萎凋零,但还是察觉到沈大少爷眸中略带喜色。
贞和十年年末,十五岁的韩封弦再回悯州时,先前的郁忿仍然还在,不过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大少爷的洁癖、执着,以及某种意义上的极端追求完美,虽然矛盾不断,但是最终都是他发现自己理亏,言而总之,大少爷说得都对,做得也都对。
他觉得自己堕落了,竟然不嫌沈参玉烦了,同时思考那么今年要不要辞了丞相府的差呢?月牙儿长大了,心疼父母兄长辛苦,说什么都不要再吃糖,而母亲病情似有好转,间断服药的钱也足够了,韩封弦甚至能够时不时施舍给小六去天都要饭的银钱,总之生活状况大有改善。
但是沈参玉分明是有点依赖他了,贴身侍卫,随行保护,穿衣吃饭都被韩封弦伺候着,见他也会多一点笑,不逼着自己做一个贵家少爷那样拘束压抑。
韩封弦想起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骄矜大少爷,穿着锦衣华服,蕙纕兰佩,凤眸浅浅朝他望过来,唇角轻挑的模样,离了几天竟然有点不习惯了,那就再待一年呗,他想。
贞和十一年,忽而不觉春秋代序,当十六岁的韩封弦终于想为了沈参玉而留在丞相府时,却只道年岁不予,丞相府不要他了。
没了沈参玉的韩封弦,又变回那个没头脑的韩二了。
贞和十二年,初春时节。
小舟行过越州一座座连绵山峰,白鹭点水飞远。
几片碧叶被岸风带来,吹落到宋知和白曙云自开春准备去悯州的行船中。
白曙云近日身体都不太舒服,似乎还是受半年前状元府那股不知名的力量影响。他这几天尤其嗜睡,偏偏总做一些迷离倘恍的梦,驱鬼庙暗无天日的地窖,墨色浓夜下魑魅般的山鬼寺,映着贞和八年上元的彻夜长灯,夹杂着木鱼死寂的敲击声,在他脑海中不断重复上演。
忽然有扩散如粉雾的桃花林,有碎琼乱玉般的槐花穗子,却都在一瞬间随着司空岚,闻安、杨追的死而消散了,偌大的梦境空旷混沌,白曙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入暗渠,他恰在此时瞥见远处微弱的火光,抬脚朝那边走去,火势逐渐逼人,燎了他的衣角将他包围似要吞噬一般。
好热。
他想。
白曙云眉头紧锁,蓦地从船上简单陈设的竹席上坐起来,低头发现自己手里一直握着一块玉。
是在越州分别时闻离送给他的。他推脱说不能要,可是闻离偏要给他带着,下一秒人影子就不见了。
白曙云屈膝静静坐在竹席上,垂眼把玩着手里暖玉,睡了几天这下倒是清醒了,只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柔软的乌发随意披落肩头,少年明净如春溪的眸子低敛,望着那块玉,又好像是放空了什么也没在看。
他缓缓地疑惑,为什么做梦都梦不见和阿璃相关的呢。在他压抑无趣的山中岁月,他就像寒蝉一般不知朝夕与春秋,多亏了那天闯进古庙的阿璃,才不致他余下的一分一秒都难捱。
宋知似乎不在船上,这小舟漫无目的地在河中心画圈,白曙云就安静地坐在船内舍中竹席上,偏了头通过窗子看风景。
他并未察觉船身往水中略微潜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原状,也自然不会发现隐形偷偷上了船的璃灯。
“云哥哥,又被我找到了吧!”璃灯暗自窃喜,他扒拉着手指头,数一数发现自己四个月没来亲自见他了。
假如白曙云能看见,会发现璃灯长高了,虽然作为妖怪的璃灯多半是因为法力进修而在外貌上有所体现,不过都差不多。
璃灯心道。他很快就能超过白曙云再长高一些,最好是轻轻松松能够到他云哥哥的发顶那么高,这样才威风。
不过他这次来就不是简单想看看人近况如何,而是打算回夜都闭门修习三年左右,为了点私心要来单方面跟白曙云道个别。
等他这次闭关回来,他就能大大方方出来见白曙云了。
璃灯看见白曙云在摩挲那块玉的时候,还喜滋滋地确认他就是在睹物思人,就像他常常拎着白曙云的玉在眼前晃悠一样。
他知道白曙云是那天受了安魂灯招魂的影响才那么难受,这个玉可以暂时性地缓解不适,这样他才能减少内心的愧疚不安。
“再见了哦。阿云。”
船中的温度一点点褪下去,白曙云忽然觉得有点凉,不过转念一想似乎这样才应了初春时令,就没再在意。
贞和十二年,宋知和白曙云于半月后到达悯州。
刚下了船没多久,他们就看见一个什么行李都不带的大半少年,和白曙云年纪约莫相仿,带着他妹妹来乘船。
后面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模样少年大喊:“韩二!你家那漏雨的破房子真留给我啦?你别到时候去天都要饭不成又回来鸠占鹊巢……”
迎面走来的硬朗少年看起来落魄得像个丧家犬,头也不回怏怏道:“说了给你就给你,怎么可能不做数。”
韩月弦拉着哥哥的手,似乎安慰他一般,水灵灵的小姑娘,长得很标致。
“哥,别难过了。沈哥哥那么厉害,在他家怎么可能委屈了他自己呢。”
韩二扯出一个苦笑,敲了敲她的脑门:“你说什么呢,那个刁钻大少爷哪里需要我惦记。哥以后就带你去天都要饭了,悯州这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韩月弦撅着小嘴道:“你没有想沈哥哥,干嘛刚回来又去要天都呢。”
“因为我只晓得这么一个地方啊。”
“因为你傻,韩二傻。”
“小姑娘家家,谁教你骂人的?好的不学……”
“小六哥教的嘛……”
宋知停在两人面前,温和谦恭的模样:“我说这位小少侠,不如带你妹妹去天都的夜行司。”
韩二抬眼警惕了一下,多年要饭看人的功力判断对方不是坏人,听罢不知想起什么,把这三个字缓缓重复了一遍:“夜行司……吗。”
作者有话要说:至于贞和十一年,为什么丞相府把韩封弦赶了出来,后面会说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