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一直开到市与市交接的郊外,宽敞的沥青路蒙上深色。
迟雪想要看窗户,她爬起来,小小的身子在座位上坐到都酸软了。目光一触及玻璃窗,就看到绿树成荫的园子。
园子建在山上,有很多石碑,她好奇地望着,指着问:“爸爸,这是墓园吗?”
郭雨生在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枝兰花。迟雪看着这支花只有两三个花苞,还没开,只觉得清冷。
郭雨生单手持着花,一只手牵着迟雪,迟雪走在路里面,抬头望着大片森绿色,绿荫熙熙攘攘。
走到门口时,郭雨生突然停下了。迟雪在想,他是不是忘了路。
他一直站着,什么话也不说,柔光透过树影,稀稀疏疏洒在一旁的地面上,鸟的叫声很灵动。
迟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表,时间过去了好几分钟,在她终于忍不住的时候,郭雨生牵着她的手,走上第一阶石梯。
迟雪数着,每隔六阶楼梯就有一个大平面,他们走了三层,然后右转往里面走。迟雪继续数,数到了第六个石碑。这个石碑比周围小一圈,而且上面没有字。
“爸爸,这是谁呀?”
她抬头看,在整面座山里,这个地方只能算作是不起眼的角落。小石碑显得更不起眼了。
但是很干净,不同于其他石碑蒙上旧尘,这个小石碑被认真打理过,就连花瓶里的水也透明清澈,插着一束新鲜灿烂的白雏菊。
郭雨生把雏菊花丢掉,插.入兰花。
迟雪捡起雏菊,白嫩的雏菊沾上地面的灰尘,宛若一点墨水滴在白净宣纸上。雏菊并没有因此暗淡,相反的,更显灿烂。
郭雨生垂眼看一下墓碑,弯腰,抱起女儿。
迟雪在他肩头,忘记掉要去游乐园的事情。她已经被小雏菊完全吸引了,握着那束花,轻轻玩弄。
刚摸一会儿,花瓣就哗啦啦地突然散掉,飘落一地。迟雪惊讶看着,这份美好随着步伐和一阵风延绵而去。
“哎呀,”
花瓣连成一条白虚线,落在郭雨生走过的每一寸路上,延得很长。可是郭雨生走太急,迟雪仰起头,第一片飘落地上的白色花瓣,已经看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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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在火车站前,尺言下车,天还带着点亮光,夕阳缓缓落下。
他往里面走,看到正在过安检的友人。司徒辅穿得很正式,走特殊通道,提着一个黑行李包。
尺言招招手,司徒辅过卡关后,径直往这边走来。
尺言帮他接过行李包,问:“你打算在这待多久?”
司徒辅答:“可能两个月,可能两天。”
他最近是平步青云,来西南出差,刚忙完手头的事情。尺言又恰好在这旅游,两人时间对上,相聚一场。
尺言上刚才的车,司机见多一个带行李的人,热情地问是不是原路返回。尺言否认,说:“先去食街,我们吃饭,然后去这个地方。”
那不是景区,交通也不方便,是上了点年头的小招待所。司徒辅并没有拒绝,安排这些事并不难,只需一出口便轻而易举,可他还是任由友人计划。
司机开车很快,把街景远远甩在身后,窗口只剩风声。尺言和司徒辅两人说话不多,大家相知相熟,无需多言。
他们到了食街,坐露天大排档,点了两三个菜。街上灯红酒绿,人声喧哗。男男女女有穿羽绒服、有穿热裤,洋溢热气。
司徒辅拉开塑料椅子,低头看一眼环境,终于抬眼说话,用沉稳低声询问:“你弟很排斥上学。你真要让他去?”
尺言早就做好,开始拆碗,热水蒸腾模糊面前:“他喜欢就好,由他吧。”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这是常有的事,司徒辅缄口不语。
尺言想将弟弟直接插班入初中,知识不是问题,人际交流和外界接触才是困难点。
这个孤弱的孩子去了陌生的学校几日,就沉默几日,一下子接触五六十个人,让社交能力几乎为零的他备受折磨。
菜上来了,看上去很辣。司徒辅望着辣椒抿嘴,还是补一句:“你太急了。”
尺言夹一筷子菜,“不然呢?”
第二盘菜也上来,服务员力气不够,尺言帮忙呈菜。
司徒辅眉心微拧。
待到服务员走远后,他声音带着严肃:“他根本适应不了。”
尺言又夹一筷子菜:“总能适应的。”
空气中泛着煎烤味,烟火气到处飘浮,尺言漫不经心,吃烤鱼被辣到了,忙喝一口水。
司徒辅听出他随意之下的强硬,没有过多纠缠,转头下筷青菜。
他们吃得很快,不同于其他桌的啤酒烧烤、大吵大闹。半个小时后,尺言结账,多叫两条烤鱼一盒韭菜带走。
司徒辅看着,想起他还有同行朋友。
“明天去逛逛吧。”尺言边打包,边问,“要不和我们一起?”
“不用了。”司徒辅目光转向五光十色的街头,扫视一下。
“那你回去休息吧。”尺言低头,“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尺言打算让司机只送他一个,自己另行回酒店。
“你送我去吧。”司徒辅盯他,突然提出要求。
尺言抬头看向他,两人相隔三米,期间装满沉默。
“好。”尺言拎起打包袋,往车走去。
司机将两人送到小招待所,一路上愈发偏僻。在近似乡道的路上颠簸十几分钟后,终于看到一盏灯。
这间小招待所公私皆营,环境翻新不久。老板娘在门口打杂,见客人来了,到前台给他们找钥匙,懒懒散散:
“现在游客很多啊,到处都人山人海,找个地住都难咧。”
尺言贯彻司徒辅的要求,搭电梯上三楼,将他送入房间。他帮司徒辅提着行李包,这个招待所虽然翻新过,但岁月痕迹依旧,电梯咯吱响。
开门,有一点小小的潮湿味,尺言去开窗,令人意外的是空调是新的,有暖气,司徒辅抬头开了。
“你将就一下吧。”尺言转身道。
司徒辅去烧水,陈年烧水壶滋滋响起,伴随电流声。
两人共处一个房间,烧水壶煲很久,滋滋声音经久不绝。
尺言凝视着司徒辅,司徒辅低头看着烧水壶:“我走了。”
尺言一句想往门外去,双手离开窗台,故意绕开司徒辅。
司徒辅一动不动,站定在路中间。尺言到达司徒辅身旁时一侧身,迅速扣住他肩膀,膝盖一顶,将他压倒地上。
尺言手里握住匕首,俯身,两人离得很近,仅有二十公分的距离,压在司徒辅耳朵旁。
空气一片死寂,房间里酝酿满沉默,渗人寒气开始填满每一寸角落。尺言和司徒辅一动不动,匕首纹丝不移,
司徒辅的目光很沉,直视着尺言。他很早就看出来这份危险的企图,从出了火车站的第一步,对上这个友人眼神开始,就知晓得一清二楚,此时此刻却没有一点反抗。
窗外树叶窸窸窣窣,一丝锐利的风宛似锋刃,划破寂静的夜幕。两人的气息交杂,成丝成缕地飘在空中。
尺言死死盯着他。
“我能信你吗。”他沉闷声问。
司徒辅良久,低声回应:“你不能。”
只有杀了这个人,悲剧的齿轮才不会重蹈覆辙,他无法再次眼睁睁亲手将周围人推入火坑。
他赌错了,走上一条没有后悔药的路。他承认,他无比后悔。
当他见到害羞孤僻的弟弟,他想到过往,寒气的冬日和血淋淋的照片。他强迫自己回忆,还原痛苦和悲鸣,可当他站在家里阴暗走廊上,熟悉的寒气窜入他背脊,他发现已全然麻木。
痛苦与悲哀不复存在,他的身躯不由自主呼吸,这份生理活动占据了他生命的后半程,他从年少,从鲜活的人,早已被穿透成一副骷髅,在漫长的二十五年里,他只为呼吸而活。
从站在选择的路口开始,这份选择,就将他腐蚀空洞,从背脊,到面孔,他的每一寸骨头都如现实的裂痕一样,碎得不成样子。
他如今死到临头,才发觉这个荒诞的、可怖的事实。
“你亲手将我送入了地狱。”尺言紧紧盯着,“我不得不杀你。”
正是因为这份错误的选择,导致他的战战兢兢十年心血白费,过往的心思、精心布置的脉络全然堙灭,连灰都不留任何一缕。
“你,该,死。”尺言一字一字,咬唇吐出。
司徒辅并没有反抗,尺言连一丝对抗的力气都感受不到。
这个相伴多年的挚友,从两人第一次相识开始,如噩梦般萦绕在梦境里,长久地阴魂不散。
他很久没做过梦了。
“你最好现在去死。”尺言咬着他耳朵,吐出丝丝凉气,梦魇彻底盖住他的影子,飞蛾罕见地在冬日灯光下乱舞。
刃锋的寒光照着光洁的下颌,只要稍稍一动,血丝就能溅出。他紧紧抓着匕首,指甲都抠入刀柄,激血涨红。他们都能感觉到,对方鲜活的气息喷到自己脸上,尤为清晰。
生命就在僵持之中,用一呼一吸,保持诡异的平衡。
耳畔吹来一阵风,像是抚摸,又像是刺痛。
尺言的眼泪流出。
他一边流泪,一边起身,手上的匕首掉落,发出刺耳清脆的碰地声。
金属与瓷砖的摩擦声让心脏颤抖,每一根绒毛都变成尖刺,深深地扎入这副皮囊。
他从未如此颤抖过。
他低头看着平躺在地上的友人,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旧友,看着流泪的尺言,他面色如冰块一样,比世间一切寒冷都要麻木。
他看着,想到过往,想到杜撰出来的天台,想到很多时刻,所有事情都只是一瞬间。
对于他而言,一切的一切,包括回忆,包括生命,都已经成为过去式。
他丢下匕首,往门外走去。